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唐·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一
沈珍珠生长在江南吴兴水乡,据说刚出生时皮肤雪白,圆润玲珑像珍珠一样可爱,于是得了这个名字。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才怪。沈珍珠从满月开始,就越长越黑,直到黑得让五官的灵气全部被湮没。黑到她一个大活人站在别人面前,对方只能看到大大的眼珠,看不出鼻子眉毛在哪里。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黑成这样的姑娘,自然也就和漂亮无缘。小伙伴们在一起玩时,男孩不愿意理她,女孩们欺负她,不知道是哪个顽皮的孩童呼喝她时,故意把重音落在最后一个字上,叫成“真猪”,于是“沈真猪”这个外号就传开了……大家都故意拖长了声音,叫“真猪——”
“猪……!真猪——”
转眼沈珍珠到了及笄之年,沈家在江南吴兴是大户人家,与城南的堇家是世交,堇家四郎堇遥刚及冠,双方家长有意结亲,八字都合过了,谁知道堇四郎抵死不肯:“那沈珍珠黑得像猪一样,从小就有‘真猪’的外号,我再怎么也不能娶一头猪做娘子!”
沈珍珠原本对爱情懵懂无知,也不是非要嫁给堇四郎不可,但这话一出,街头巷尾顿时将堇四郎的话传遍,听到的人无不哈哈大笑,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少不了沈家的猪姑娘,媒婆也都不大好意思登门了。
换了别的少女,只怕要以泪洗面,甚至悲愤上吊也说不定,但沈珍珠只是默默地吃了比平时多两倍的饭,喝了一大碗汤,然后没心没肺地出去玩。
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城郊的一处旧城墙。
城墙孤独伫立在江水边,还有一座年代同样久远的高台相伴。四周荒草离离,远山绵长如思念,偶尔有一两只白鹭飞过。
《尔雅·释宫》中说:“四方而高曰台。”听说这高台是战争时用于瞭望用的,也有传说这是凤凰曾经栖息过的地方,得名叫“凤凰台”。宽阔的城墙像想要围住什么,保护什么似的,而凤凰台高高耸立,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
沈珍珠习惯躺在城墙下看天,碧蓝的天空中浮云聚散,鸟影成片,要是……她也能飞就好了。沈珍珠羡慕地想,就可以自由地去远方,就不用听那些围绕着她的嘲笑,她可以高高地飞起,把烦恼像尘埃一样抛下。
夕阳照在江面上,也照在沈珍珠的眼皮上。她半闭着眼睛,突然感觉耳边有点痒,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吹在耳畔,像是风,又像是母亲的手,又暖又柔。
她忍不住伸手去挠痒痒,却摸到一片柔软——
是什么东西?
少女疑惑地坐起身来,只见被自己捏在指间的竟是一根黑色的羽毛,阳光下色泽如水流动。
这羽毛从哪里掉下来的?沈珍珠确信,刚才天空中并没有鸟飞过。
羽毛触手轻盈,沈珍珠心里却莫名沉甸甸的,忐忑不安,像是某种离奇的命运被她握进了掌心。
迟疑着,沈珍珠将这枚羽毛揣进了怀中。
二
回到家中时天已经黑了。这晚沈珍珠睡得不踏实,背后有点痒,像是被蚊子咬。
她半夜迷迷糊糊地醒来,伸手去挠后背,却突然摸到了什么东西。睡意一下子清醒了大半,沈珍珠又摸了几下,突然尖叫出声:“啊——!”她的背后是……是什么东西?
慌慌张张地用颤抖的手把灯烛点亮,沈珍珠扭过头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到了什么?
在她后背上长出了一双滑稽的小翅膀,虽然黑乎乎的,但是的确是翅膀无疑,上面还有厚而密的光滑的羽毛。一着急冒汗,沈珍珠头上也有点痒,她拿过铜镜,刚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铜镜立刻失手掉在地上!
镜子里的少女头上长出了猪耳朵,身后伸出了猪尾巴……
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被人叫成猪已经够可悲了,更可悲的是,她真的变成了猪!
发生了什么?
沈珍珠的枕边还放着白天捡来的黑羽毛,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又像一只深黑嘲弄的眼睛,在暗夜里静静地与她对视。
她迟疑地动了动翅膀,可是那翅膀太小了,根本飞不起来。沈珍珠试了几次都失败之后,又害怕又沮丧地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这晚,她许久没有睡着,到天快亮时才有点睡意。
第二天日上三竿,门外传来的声音将沈珍珠吵醒。她睁开眼睛看到阳光,第一反应是猛地坐起来!恐惧地伸手挡住自己的后背……
出乎意料,触手是光滑的皮肤,并没有什么翅膀。
她慌忙拿过铜镜,镜子里的脸和往常一样,蓬头散发、漆黑似炭,眼睛里写满惊恐,但翅膀和猪耳朵都消失不见了。
沈珍珠愣了一下。
……莫非,昨夜只是一场梦?
只听门外传来仆人敲门催促的声音:“小姐,有客人来了,郎君让你赶紧到厅堂去!”
大厅里来了客人。
那是三个有点眼熟的少年,爹似乎很高兴,与他们说着什么。看到沈珍珠过来,爹朝她招招手:“珍珠,看看谁来了!”
少年们都站了起来,年龄最大的那个开心而有礼貌地说:“珍珠,几年不见,你更黑了!”
“……”
这下,沈珍珠终于认出了他们:“堂哥?”
沈家远在楚地的亲戚,也是沈珍珠的三个远房堂哥——沈缁衣,沈风轻,沈夜舒,他们这次到江南来游玩,住在沈家。
三个堂哥小时候都笨得可以,现在长成了圆润肥美少年,但是话痨属性还是没变,对着沈珍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就在这时,沈珍珠突然发现,厅堂里还有一个少年,笔直而冷淡地坐着,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
从小生长在温润水乡,沈珍珠从没见过这样峻拔的人,神色冷漠孤傲,没有佩剑也没有带刀,坐如巍峨青山。
“这是叶铿然哥哥!”老三顺着沈珍珠的视线看过去,兴致勃勃地介绍,“这次和我们一起来江南玩,他以前做过皇家金吾卫的,可厉害了!”
“叶哥哥刚刚辞官回家,我们看他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怕他闷坏了,就拖着他出来玩!”
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放着大好前途的皇家侍卫不做,辞官回家了?沈珍珠好奇地悄悄打量对方,对方冷漠的目光扫过来,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
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跟沈珍珠说。
“走,我们出去逛逛!”三个堂兄兴致勃勃地拉着沈珍珠出去玩。
江南美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几个人走在大街上,沈珍珠本来有点不情愿,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个人,那点不情愿突然就……变成了非常不情愿!她简直后悔跟着他们出来了。
老大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疑惑地问:“珍珠,你在看谁?”
沈珍珠黑着脸不理他,哦不,她的脸一直都是黑的,只是闷声咬着牙不说话。
不远处走来一个绿衫公子,手中附庸风雅地摇着折扇,神色有点紧张古怪,似乎赶着去做什么事情。
比较聪明的老二突然明白了什么:“难不成……那个就是堇四郎?”
看他形迹可疑,老三起了捉狭之心,拉了一把几人:“跟上去瞧瞧!”
几人跟着堇遥来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大夏天的山洞里却冷飕飕的,石壁偶尔传来水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阴森。
仔细看去,洞里还有一潭幽深的碧水,只见堇遥停在潭水边弯下腰,光线很暗,看不清他在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老二不小心踢到了脚下的石子,顿时一声轻响。
堇遥警惕地回过头来,厉声喝问:“谁在那边?”
眼看他走了过来,几人这才看清他手里除了折扇,还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沈珍珠有点害怕,躲也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抬起眼。
“是你?”堇遥脸上露出嫌弃鄙薄的神色,“你跟踪我?”
沈珍珠想要反驳,张了张嘴却一阵心虚反驳不出口。关键时刻,只听沈家老大毫不客气地说:“大道朝天,各走两边!我们带着珍珠妹妹来山洞里玩,谁跟踪你?不要太自恋啊娘炮!”
最后两个字显然有相当的杀伤力,堇遥的脸色变得难看:“那就离我远点,我最讨厌丑八怪。”
随即又补上一句:“不要靠近我,丑会传染。”
丑会传染。
会传染……
这句毒舌简直万箭穿心,沈珍珠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旁边的老三说:“喂!你长得也就那样而已,别自以为是了。”说话间指着旁边的叶铿然,“看到没?我家叶哥哥比你好看多了!”
叶铿然莫名其妙躺枪,仍然面无表情,眸子冷若冰霜。
沈家老三说得没错,堇遥也是俊朗的美少年,但站在叶铿然面前,就完全被比了下去。
——再精致的金银雕花,也比不上雪山与月华。
见堇遥一脸不甘心又无法反驳的表情,沈家兄弟立刻打蛇随棍上。“自恋根本就是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美少年。”“皮肤再白有什么用,反正鼻孔还是那么大。”……
堇遥脸色铁青,握紧拳几乎就要上前打架,可是看到他们一行五人,特别是一身jūn_rén气质的叶铿然,他讪讪地住了手,咬牙冷哼一声:“你们也是来捕那样东西的?那就少废话,各凭本事和运气!”
沈珍珠这才看清,大石头旁边用削尖的木桩造了一个陷阱,还拴着渔网,像是要在水里捕捉什么东西。
“我劝你们别不自量力。”堇遥得意洋洋地说,“白龙皮价值千金,可遇不可求,你们以为人多就有用?我这可是听道士说的法子,摆出的捕龙阵法。”
曾经有新罗商人在吴兴城售卖过白龙皮,在炎炎夏日浸入水中,可以一室清凉,十分神奇珍贵,还有人说亲眼在山洞里看到过白龙。
捕龙……?
沈家老三突然收起了笑嘻嘻的神色,声音冷下来:“谁让你捕龙的?”
“关你什么事?”堇遥头也不抬,“我捕龙要经过你同意?莫名其妙!你是我爹还是我娘啊?”
他话音刚落,突然一拳打在他脸上!把他打得踉跄后退,差点掉进身后的水潭中。沈家老二更直接,抬起一脚,“哗啦”将他好不容易布置好的陷阱踢得七零八落,尖锐的木桩不少被水冲走,渔网也破了。
沈珍珠看呆了,几个堂哥虽然话痨,但一向都笑嘻嘻的脾气挺好,就算是为了替她出气,也不至于这么粗暴吧?
堇遥回过神来,怒不可遏:“欺人太甚!”他抽出身后的一根尖木棍,猛地扬起!眼看木棍就要刺伤沈家老三,突然,一只稳定如铁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木棍顿时掉落下来,在幽深的山洞里发出一声闷响。
叶铿然面无表情松开堇遥,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淡淡说:“我们走。”那冷峻的侧脸上明显写着:你们太无聊了,能再多管闲事点吗?我要走了。
“可是——” 沈家老三一脸不甘心。
“走了走了……”沈家老大连连摆手,同情地拍了拍堇遥的肩膀:“捕什么龙啊?你这工具,这陷阱根本就不可能捕不到龙。你以为龙是那么好捕捉的?龙神力量惊人,‘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就算龙站在你面前,保不准你也认不出来呢。”
这几句话不知道是在对堇遥说,还是在对弟弟们说。
就在这时,水中突然传来一阵古怪低沉的声音。
沈家兄弟竖起耳朵聆听,沈珍珠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他们说:“好像不对劲……”
水底那古怪的声音更加清晰,像是谁在敲打着急促的鼓点。
沈珍珠愣了一下。不会……真的有龙吧?
已经快走到洞口的叶铿然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来:“快走!”这一声清寒锋利,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珍珠被沈家兄弟拉着朝洞外撤,她悚然看到,在堇遥身后,一截带着鳞片的漆黑的尾巴缓缓从水面竖起……
眼看血盆大口从水中浮起来,堇遥哪里还有半分风雅?他吓得脸色惨白,脚下发软竟跌入水中!“救命啊!我不会游泳……救命!”堇遥大声呼救,这时,只见一个笔挺的身影毫不犹豫冲了过来,一跃入水!
深碧的潭水中,叶铿然就像一尾鱼,青衣如鱼尾舒展,黑发如墨沁开,整个人仿佛与水融为一体。
很快,他将拼命挣扎的堇遥抓住,将对方的头托起来,游向岸边。
堇遥呛了不少水,嘴里还在呼喊:“救命!救……”他的呼喊猝然停住,鲜血在空中绽开出血雾,水面沁出一片红。
“叶哥哥!”
沈家兄弟惊慌大叫,沈珍珠愣愣地看着水中,那刺目的殷虹扩散开来……
生死之际,叶铿然将堇遥推向一边,任由一张血盆大口狠狠咬住了他自己的肩膀。汗水顺着叶铿然的脸庞流下来,他显然疼痛之极,人也往水中沉了沉。堇遥趁机一踩他的肩膀,拼命往岸上爬。
这时沈珍珠才看清,出现在叶铿然身后的……是鳄鱼!
水中竟有鳄鱼,而且是相当大的一只。如今水草丰美,正是鳄鱼交配的季节。那鼓点样的声音,是雄鳄鱼在呼唤雌鳄鱼。雄鳄弯成弧形的尾巴如同一张巨大的弓,又如同一领寒光闪烁的盔甲。
叶铿然忍痛咬紧牙关,将堇遥用力一托,推上岸去!
三
乱石上尽是水渍与斑斑血迹。
沈家兄弟惊慌地将叶铿然团团围住。他的肩膀被咬了一道狰狞的伤口,血流如注。
“没事。”叶铿然的额发全被冷汗湿透,疼得嘴唇发白,声音却清冷如旧。
沈珍珠担忧地看着叶铿然,又错愕地回头看了潭水一眼——
刚才那一眼,是她看错了吗?
在鳄鱼咬住叶铿然时,周围突然溅起了巨大的水花,令咬人的鳄鱼发出一声古怪的惨叫……那声音怎么形容呢?像是熊孩子被大人抽的那种嗷嗷惨叫。
是水中有更大的鳄鱼阻止了先前那只?不……不对!她觉得,那时水仿佛有生命一样,潭水仿佛瞬间化为利器迎敌,又仿佛化为宽大的手掌,在保护叶铿然——
此刻,潭水安静下来,鳄鱼也沉入水中不见,仿佛它们从没出现过一样。
死里逃生的堇遥根本没有管叶铿然的伤势,甚至连一句道谢也没有,就慌张地爬起来,准备趁乱溜走。
“娘炮!”沈家老三看到了,气不打一处来,“刚才叶哥哥都受伤了,你竟然只顾自己逃命上岸,还踩他的伤口!太自私了。”
老二也拦在他面前。堇遥满头水草,头发蓬乱,身上衣衫狼狈,翩翩公子的形象全无,恼羞成怒地吼:“要不是你们来闹场,也不会惊动鳄鱼!还害我落水!不就是被咬伤了吗?堇家有的是钱,四爷我赔他药钱……”
“你!”
眼看沈家兄弟和堇遥就要再动手,沈珍珠走上前,拦在几人中间。从小到大被欺负和嘲笑,这是她第一次看着堇遥的眼睛,没有了自卑退缩:“你一直说我丑,可现在,我觉得你才丑。”
堇遥一愣,意识到自己风度全无,心虚地拉了拉衣襟。
“自私自利的人才丑,不顾别人生死的冷漠才丑。”沈珍珠鼓起勇气说,“就像你现在的样子。”
堇遥的脸色难看得很,随即干笑两声,轻蔑地看着他:“啧啧,真是刮目相看,连你的口齿也伶俐起来了?也对。有其父必有其女,当初你爹想和我家结亲,那吹牛才叫天花乱坠。说你们沈府紫气冲天,是要出凤凰的征兆;你姐妹都出嫁了,待字闺中的女儿就你一个。又说高人看过你的生辰八字,说你的八字贵不可言……不就是想嫁个女儿吗?什么牛皮都能吹得出来!”
“不准你说我爹!我爹只是顾及两家世交——”
“怎么了?我不仅说你爹,还说你娘呢!你娘……”
“够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叶铿然面沉如水,毕竟是做过皇家侍卫的人,哪怕此刻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一双眼睛望过来,清寒凛冽,顿时让人大气也不敢出。
他按着肩膀的伤口站起来,沈家兄弟以为他又会扔下三个字“我们走”,却见他径自走到堇遥面前,俯视对方:“我觉得珍珠很漂亮。”
堇遥先是错愕尴尬,随即露出夸张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哈?我没听错吧?”
“竖起你的耳朵再听一遍,”沈家老大高声说,“我也觉得,珍珠妹妹很漂亮!”
“珍珠妹妹很漂亮!”
“珍珠妹妹很漂亮!”
沈家兄弟纷纷响亮地说,骄傲而不容置疑。沈珍珠的鼻子酸胀,眼眶无端发热。
叶铿然神色仍然是冷淡的,用没有受伤的手牵起她的胳膊,动作刚硬毫无暧昧:“我们走。”
他的衣衫湿透滴着水,手清凉而稳定,仿佛冷淡无情,却有种顶天立地的沉静。
四
终于回到家时,一迈进家门,沈珍珠就开始心虚,几个人都弄得湿漉漉的狼狈,自然是不能对爹说实话说是跟踪堇遥才弄成这样的。
“叔父,我们遇到老奶奶掉河里,去救人才弄了一身水,叶哥哥的肩膀在石头上擦伤了!”沈家老大开始声情并茂地编故事。
老二赶紧附和:“对啊对啊!”
老三:“我们走到哪里就把好事做到哪里!”
虽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但堂哥们的演技实在太烂……沈珍珠扶额,好在他们毕竟是来做客的,爹虽然脸色好看得很,也不好追问,只让他们回去休息,还叫仆人去请郎中来给叶铿然看伤,沈珍珠也沾了光,趁机溜回自己的房间。
躲在房间里,沈珍珠把湿衣服换了,心中的波澜却静不下来。
我觉得珍珠很漂亮。
那句话在她耳边响起,沈珍珠的心里像被羽毛拂了一下,有点乱。他牵起自己的胳膊时,她的脸红了,好在皮肤黑不会被发现。
少年的侧脸冷淡沉默,却充满青山般磊落的善良。
那时,他是听到堇遥提起自己的娘,才会出言打断的——他听说了那些关于自己娘的传闻吗?
沈珍珠心里突然有些害怕。
就在这时,后背传来一阵发热的感觉,陌生而熟悉。
沈珍珠猛地回头,摸向自己的后背……是翅膀!一天都在紧张中度过,她几乎忘了那双诡异的黑翅膀。
不是错觉,也不是梦!
她真的再次长出了猪耳朵和猪尾巴,背上还有一对又丑又滑稽的翅膀。
门口传来敲门声,是沈家兄弟:“珍珠,你睡下了吗?
“我,我睡了!”沈珍珠慌慌张张地回答,随即扑到床上用被子捂住头,害怕得快哭出来了。
“我们打牌三缺一,你来不来?”老大在门外说。
“不……不去……”沈珍珠的声音哆嗦发抖。
“珍珠你怎么了?”门外的堂哥也听出了她声音不对劲。
“珍珠?珍珠?”
见里面没有回答,沈家兄弟面面相觑,都露出担忧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沈珍珠听到外面没有动静了,估计他们走了,才头发散乱、满脸泪痕地将头从被子里伸出来,却突然听耳边炸开一个笑嘻嘻的声音:“珍珠妹妹!”
沈珍珠猛地抬起头。
几个圆润的身影出现在屋梁上,他们竟然悄悄从屋顶爬了进来……
“你们!”沈珍珠吓得浑身发抖,委屈而恐惧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这下自己变成猪的样子也瞒不住了,会被当成异类和妖怪吧。
谁知老三从屋梁一跃而下,捏了捏她的猪耳朵,“哇!沈家不止我们三个呢,难怪小时候看着你可爱,原来你和我们一样。”
沈珍珠呆住,他……在说什么?
只见三兄弟笑嘻嘻地,勾肩搭背地站在她面前,突然间,雪白的猪耳朵便从他们脑袋上纷纷钻了出来,老三得瑟地转过身,臭美地摇了几下细细的猪尾巴!老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指自己的后背:“喏,看我们!”
沈珍珠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他们三个竟然也是……猪?
不过,为什么同样姓沈,同样是猪,他们是那么粉白可爱的猪,而自己却是黑炭一样的猪?
……等等关注点不对!
沈珍珠含着眼泪呆住,心中惊愕有无数疑问要问。突然之间,有猪耳朵和猪尾巴的自己不是一个人,这种有同类的感觉让她没那么害怕了。
只见老大一脸严肃郑重而神秘地说:“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有猪耳朵和猪尾巴吗?”
沈珍珠直觉自己接下来听到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好奇心让她心中既渴望又恐惧,只能用力地点头。老大展开大大的笑容:“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我们沈家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我们并不是猪!”
“……”快拿开你搭在我肩膀上的猪蹄子啊!
“我们叫做‘合窳’,是厉害的神兽,生来就肩负着一件很重要的使命。”
“……”沈珍珠很茫然,那个很重要的使命——叫做吃和睡吗?
沈家老大自豪地挺起胸膛:“我们是为守护真龙而生的,几千年来,无论什么时候,如果龙遇到了危险,我们合窳就会挺身而出,保护他们!”
龙?
沈珍珠只觉得不可思议,所以,白日里看到堇遥捕龙,他们才会那么生气?
月光清凉,沈珍珠狐疑地看着这几个圆润英俊的堂哥,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世上有龙?”
老三正要开口,却见老大咳了一声朝他使了个眼色,沈家兄弟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
“世上当然有龙。”老三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楚地的白龙是美丽的神,眼睛就像湖泊那么好看。我们虽然见过龙,但答应了家里的大人不乱说的。”
老大突然摸了摸她身上的小翅膀:“珍珠,你还有翅膀呢。”
“我们都没有翅膀。”
沈珍珠这才注意到,他们都有猪耳朵和猪尾巴,却没有翅膀。
是因为黑羽毛?沈珍珠迟疑了一下,把那枚黑色的羽毛拿出来:“会不会……和这羽毛有关?我前几天捡到的。”
三只小猪围了上来,羽毛很美,在烛光下就像是夜色的一角,仿佛蕴藏着神秘而瑰丽的力量。
“这是什么?我好像在家里的一本藏书中看到过!”老大挠挠头,“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五
接下来的几天,叶铿然都在养伤,除了看看书之外什么都不能做,好在沈府藏书多,倒是不会无聊。只是快憋死了沈家兄弟,也不能出去玩。
等叶铿然的肩伤稍微好了些,他看了一眼三只苦恼的小猪:“出去吗?”
“欧耶!”三只小猪顿时欢呼起来。
天气实在太好,晴空万里澄明如镜,沈家兄弟欢天喜地,带着叶铿然到他们小时候玩过的旧城墙去玩,沈珍珠自然也跟着。城墙斑驳,阳光也斑驳,金色的枯藤缠绕在旧城墙上,莫名便使得刚硬的石墙有几许缠绵的温柔。
沈家老二兴高采烈:“小时候我们爬过这城墙的,珍珠你还记得吗?”
沈珍珠当然记得。
小时候来江南做客的小男孩们拍着胸脯说要爬到最高的地方,去看最漂亮的夕阳。结果几个都摔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看夕阳。
那时,沈珍珠笑他们丑,满脸泥巴的男孩们不服气,老三说:“笑一下就不丑了。”说话间真的笑嘻嘻地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
最高不过天空,最美不过笑容。
想起往事,沈珍珠忍不住笑起来,黝黑的脸上一双杏子般的眼睛灵动。其实仔细看她五官玲珑,并不算丑,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
“现在我们比以前厉害多了!”
“这点高度小意思。”
“我们比赛吧,谁先爬上城墙,谁就赢了!”
小猪们说完,也不管沈珍珠和叶铿然的意见,蹭蹭地开始往上爬。天高地大,几个少年在城墙上就像几个小小的黑点。
他们爬墙的姿势一点也不优雅,但是有种可爱和自在。
美或丑,谁管?
没心没肺的少年,满身泥巴与汗水,不需要在谁的视线中存在,也不需要谁的赞美或肯定,只需要随心所欲地玩耍和大笑!
沈珍珠仰头看着他们,突然有点羡慕。
城墙下,叶铿然的肩伤还没有痊愈,自然不能跟着他们去爬墙,他伸开长腿,身姿笔挺地靠着城墙闭目养神。阳光中少年的轮廓美好得不像话,睫毛也很长,像是密密的黑羽毛。
黑羽毛……
想到这里,沈珍珠心中一动,迟疑地从怀里拿出那枚羽毛。这枚羽毛曾给过她一对丑得要命的小翅膀。
——如同小麻雀般难看的翅膀,会被嘲笑的吧?
可是,想飞的愿望那样强烈,比烈酒还要醇美,世间最快乐的,就是自由。
在沈珍珠迟疑的时候,只见眼前的人睁开了眼睛,不知为何,她突然有点心慌意乱,脸也红了,好在脸黑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