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唐·李商隐《夜雨寄北》
一
杜清昼一连失踪了好几天。
裴昀四处找不到他,夜里也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两个少年从小同吃同住,也一起闯过祸,但这一次,似乎与以往都不同。那时杜清昼杀伤了琴师,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恐怕是以为自己杀了人,才不敢回家的?
在裴昀心目中,杜清昼并不是一个会持刀伤人的少年。
从小成熟稳重的杜清昼,心底最脆弱的部分被碰触,被冒犯,被击碎,才会在一瞬间愤怒绝望到失去理智……而琴师的神色,仿佛就是要故意激怒他一样。
那么,被琴师碰触到的那个地方,脆如命门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月光微白微凉,光影无情戏谑在人间。
裴昀躺着举起右手,手中捏着两颗核桃般大小的东西,在指尖泛出冰凉而神秘的光泽。
当初从琴师的抽屉里,他拿到了三颗树种,其中一颗是能够穿透时光的“风声木”的种子。还有两颗,一颗淡黄色,点缀着绿色斑纹,像是早春的细雨落在柔嫩的草地上,草色遥看近却无;还有一颗通体红色,像是一个古老而新鲜的灵魂。
往事仿佛会从掌心古老的树种里发芽,长成巨树参天的思念,月下开出最真实的花。
不知辗转了多久,裴昀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他的眉头仍然紧紧皱着,不安稳地呻吟,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
……梦中依稀有谁温柔耳语,谁温暖的眼泪掉落在谁掌心,谁痛哭出声,谁频频回头,殷殷许下归期……似乎又有谁在痴痴遥望北方,纷繁的梦境中,各种画面与声音如同镜子的碎片,扎得头疼。
直到有双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少年本能地把那只手抓住,然后他便惊醒过来,日光微微晃动,眼前是张九龄错愕微微苍白的脸孔:“昀儿!”
裴昀还有点迷糊,茫然地揉着眼睛:“老师?”
“我敲了几次门,你都熟睡未醒,”张九龄的手仍然轻按在他的额头上,似乎在试温度,“是身子不舒服吗?”
原来,天已经大亮了,平日总会晨起练剑的他,竟一直昏睡到现在。
“我没事,”裴昀忍着头疼坐起来,额发微微湿了, “……只是做了个噩梦。”
那个梦很奇怪,令他痛彻心扉,醒来之后却什么也不记得。像是一些人与往事,相隔万水千山,相隔生死黄泉,仍然会在最深的梦境里令他痛彻心扉。可梦里所有的场景都模糊,所有的感觉都钝钝的,没有爱恨清晰的阳光,没有情感丰沛的雨水,也没有记忆真挚的沃土,只有似是而非的雾气弥漫,让他头痛欲裂。
所幸,有人叫醒了他。
在看到眼前熟悉温暖的人时,所有奇怪的画面都消失了,心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裴昀突然舍不得这温暖,一时间忘了烦心的事,也忘了琴师的树种。
他轻声唤:“老师。”
张九龄叹了口气,看向少年的眸子带了一丝疑虑,更多关切与担忧:“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少年抬起头来,只是在抬眸之间,眼底的深潭就如春雪融化,灿烂成没心没肺的笑容:“是啊!我没敢告诉你,最近我睡不好,老是想起小时候跟你睡的夜晚——那时你把我放在脚边睡,每天早上起来,我只要看看你的黑眼圈,就知道我晚上又踢了多少次被子。”
“……”张九龄本来忧心忡忡,也被逗得笑了一下:“多大的人了?敢情当年你是故意在折腾我?”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裴昀蹭到他身边,“我最近老是想起小时候,想起那时你带着我们种地,想起你做饭的样子。”
在岭南的日子,满满的都是人间烟火的气息,张九龄带着裴昀这个小拖油瓶,不熟练地做饭,可没过几次,他就发现小拖油瓶比他做饭好吃得多。八岁的男孩在流浪中学了求生的本领,什么食材到了他小小的手上,都被弄得花样迭出,尝起来唇齿生香。张九龄甚至觉得,那段时间,自己比以前长胖了那么一点。
“来了长安之后,世界那么大,每天都在忙着看新的东西,几乎要忘了在岭南的日子了。但后来我又发现,这么大的世界,也就是看看而已。”少年目光灼灼,眼里千堆雪都温柔融化成诗,“我的世界,还是那么一点。”
我最在意的人,还是那么几个。
“阿嚏——!”
说话间,少年突然打了个大喷嚏,顿时眼泪汪汪的。
张九龄立刻取过衣服,为他披上,神色里满是温和的责备:“都是御笔钦点的探花郎了,怎么还是长不大?”
少年像小狗一样裹在衣服里,笑得像个孩子。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笑容面前,张九龄绷紧的唇角也忍不住放松了一个微微的弧度。
并不是不累的,太多的事情压在中书省的桌案上,更多的事情压在他的心头。他习惯了独自支撑,习惯了沉默地承担。
此刻,裴昀笑眯眯地说起儿时的时光,少年意气飞扬,眼眸明亮如星辰,他恍惚也看到了年少的自己。那时寒窗一载一载过,寂寞清欢,他在书卷中偶尔抬头,能看到漫天繁星。
最初的雪花还未飘落在山崖,最初的时光安稳如流沙。
窗外日影温柔,少年兴致盎然地说,张九龄只是微笑地听。
“对了老师,有件事情。”裴昀从怀中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卷,似乎是一张书契,“静思的父亲生前是个铁匠,曾经答应过别人铸造一把剑,这次她来长安,便是为这件事而来。奇怪的是,委托人让铁匠打的,却是一把木剑。”
裴昀将那纸书契递给张九龄。
经年日久,书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连委托人的名字也看不清了。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少年伸手在图纸上勾勒,“三尺九寸五分,这种尺寸可不是一般人会用的。”
张九龄的神色微微一凛。九寸五分……天子诸侯,各有规矩方圆与法度,三尺九寸五分的剑——普天之下,也只有九五至尊才能使用。
“天子总不可能委托一个小小的岭南铁匠打剑吧?”裴昀不解地问,“老师听说过这样奇怪的剑吗?”
张九龄的脸色微微苍白,点了点头,他听说过。
传说中的陨铁剑是神兵利器,亦是天子之剑,当初太原起兵时,为太宗皇帝所得。世间非真英雄不能拔出此剑,而天下承平已久,杀气被藏匿,陨铁剑锈蚀,无法从剑鞘中拔出,十五年前当今天子曾试图以龙血炼剑,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造成数十名进士葬身曲江池……
毕竟只是流言传说而已,无人知道详情,而且,事情也过去太久了,鲜少有人提起。
张九龄皱眉正要开口,却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仆人抱着一把琵琶站在门外:“郎君,刚有人送来这枝桃花,我问他是谁,他也不说。”
在这一瞬间,裴昀清清楚楚地看到,张九龄的神色有一丝恍惚。
像是太久远的梦境走到眼前,让人不知身在何处。
而今已不是桃花开放的季节,那枝桃花已经干枯了,张九龄执起那黯淡的绯色,苍白的手如同冰河中的冻鱼般发抖。
几乎是平生第一次,裴昀听到张九龄用急促的语气问:“送东西的人走了多久?”
说话间他便往门外冲去,哪怕再紧急的军国要事,也淡定自若从无失态的宰相,差点被绊倒到门槛上,还好仆人手快把他扶住,似乎也为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人……人早就走了。”
“他还说了什么?”张九龄抓住仆人的手臂。
“说让你到慈恩寺去。”
二
古寺钟声悠扬,弹奏着夕阳。
张九龄匆匆来到一间禅房前,想要敲门,却迟疑了一下。他保持着抬手的姿势在门口站了许久,任由露水渐湿了肩头,终于,手轻轻落在了门扉上。
“咚,咚。”
门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寂静的禅房内,只有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蒲团与佛经,以及一盏灯。
张九龄怔怔地抬步走入,这只是一小步,他却仿佛走过了许多年悠长的时光。这些年身在庙堂无奈与疲惫,那些年生命里的遗憾与错过、苦涩与伤痛……全都一一划过眼前,落在脚下,凿在心口。
原来,这许多年来,他心里始终只有一个人、一盏灯。
他知道,自己从未走出过最初那桃源。
灯下的佛经中夹着一页泛黄的纸张,那是一张薄薄的信笺,看得出岁月的痕迹。
纸上的墨迹已经干涸得有点淡了,清秀的行书有一点点潦草,看得出写字时她心里的焦急,还有一处墨迹晕开来了,似乎是……有泪水滴落在上面。
蜡烛无声地燃烧,仿佛也在焚烧人的心魂。张九龄越往下读那封信,脸色越惊愕苍白。
终于,他读到了最后一行字,信笺无声飘到了地上。
张九龄脸色惨白踉跄后退,他突然明白了,当年他错过了一件事。
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禅房花木缭乱,终于,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张九龄蓦然回过头。
女子走在月下,像是一段悠然轻叹的时光,被剪成朦胧的影子,隔了纱,依稀可见红颜少年的模样。
脚步声那样轻,需得侧耳细细倾听,仿佛风行于水上,仿佛最初心动的那一眼对望。
张九龄整个人微微颤栗,眸子里涌出滚烫的泪光。
这一生,他负了她两次。
第一次,在最好的时光里,他辜负了她的爱情。
第二次,在最冷的风雨中,他辜负了她的信任。
心有所属,身负所托,万死莫赎。
“丞相,”霍国公主朝他淡然行礼,神色宁静如水。倾国的红颜,年华虽已流逝,美貌仍未消减。她的眉间淡如落花,轻轻缀着露水般易逝的,彼此最好的年华。
“……”张九龄尽力平复起伏的胸口,开口时才发现声音嘶哑,那是血锈的味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随即,便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咳嗽席卷而至,仿佛在情感的风暴中,他整个人都被冲击成一叶无助的小舟,随波逐流;他整颗心与灵魂都被无情地投掷于地,支离破碎。
无法开口,无法诉说,无法请求宽恕。
曾经他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再见到她,曾经他以为此生再没有理由去面对她。可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知道……有一种辜负,万死莫赎。
霍国公主看着他压抑地咳嗽,看着惊心的血迹从他唇角渗出,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凄然。当初春风里的少年呢?那清雅如诗的纯真无畏,何时蒙上了时光的尘埃,那桃花般鲜活的面庞,何时苍白至此?这些年,他孤傲独行于朝堂之上,寂寂独坐于凉夜之中,固执坚守当初的理想。
只是啊……她和他已经走远。
“有人将这样东西给我,让我到慈恩寺来。”李虞儿将雪白的掌心摊开,那里有一块破裂的桃花鲤鱼木雕。
当日摔破在中书省外的坠子,上面似乎还有谁惊心的鲜血,滴滴染艳了桃花;似乎还有谁痛彻心扉的相思,寸寸裂开在月下。
——是谁知晓旧事,安排了他们的见面?
有人送来了桃花,还有人送去了木雕。不过……他终究成了她生命的过客,成了飘散于往事的过去。
心头桃花,回眸已天涯。
“丞相保重。”李虞儿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她立于凉夜,衣袂被风轻轻掀起,恩怨爱恨都在清凉的夜色里散去。没有心上的灰烬,也无需背负着过去生活。仿佛……她拥有的东西那么多,那么好,她并无遗憾。
面对张九龄眼中的泪光,李虞儿竟轻轻微笑起来:“多谢你将那孩子教养成今日的模样。我和九泉之下的驸马,都感激不尽。”
张九龄怔了怔:“……那孩子?”
李虞儿走到他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张九龄如雕像般立在原地,任由月光将他的脸与颈映照得惨白,无数的细节在这一刻连串成线,织成命运的罗网,疏而不漏,指向多年前的那一场相逢。
原来如此……
心湖的堤坝被冲开,情感与真相如潮水汹涌而至,欣慰,震惊,避无可避的宿命与牵绊,令张九龄眼前微微晕眩,一幕幕往事都涌上心间,成了亦悲亦喜的心血,浓于水,化不开。
“替我照顾好那孩子,永远不要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则,以陛下的性子,必不会放过他。”李虞儿说完这句话,便转身飘然离开。
三
寂静的古寺里燃起了一盏灯。
张九龄目送着那个身影走远,许久没有动。大唐宰相仿佛在凉夜里站成了一座雕像,用终生坚硬的孤独,铭记那些辜负与错过的时光。
无数的夜里独自望月,挽不回当初的离别,拂不开心上的雨雪。
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湿在脸上就像眼泪,灯火在雨中明灭,记忆在眼前明灭。
一声轻笑从耳边传来,伴随着几声击掌。
“人人都说张相孤高不融于俗世,却仍难过美人关,如此痴守,真是出人意料。”李八郎冷冷走了过来,“为了她,才会抚养那个孩子吧?”
张九龄静静地看着对方,眸子里无悲也无喜:“原来,是慕下先生送来的桃花。”
“不是我,”李八郎的声音突然有了一点恶毒的寒意,“是我的友人送来的,他在黄泉之下,看着你们今日相逢呢。”
张九龄的身子终于微微一震,他抬起下颌:“我与公主之间磊落坦荡,从无逾礼,我平生虽有负于人,行事自光明于心。”
“光明于心?”李八郎突然发怒,上前一把抓住对方,“你心中有愧,才会去岭南找寻那个孩子!”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你不曾亲手杀人,人却因你而死。你以为找到那个孩子,就可以补偿内心的愧疚?”
张九龄的肩头被李八郎捏在掌心,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眸中只是一片坚韧的寂静。
雨声淹没了脚步声,所以张九龄并不知道,此刻在他身后,裴昀正打着伞,来寻找他了。
“裴昀要是知道真相,会怎么样?”李八郎却看到少年了,他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算计的笑意,他的每个字,仿佛都打定了主意化为刀刃,要在对方的心上狠狠凌迟,“他如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会像现在这样信任你,依赖你,还是会恨你?”
“我不会让他知道。”张九龄一字一字地说。
“你不杀他父亲,他父亲却因你而死,这些年来,你如何才能做到若无其事地面对他?!”李八郎低吼,“你瞒他一世,你就能心安理得一世吗?”
“轰隆——”
一道惊雷滚过浓稠的黑暗,炸裂在耳边。
古寺明灭的烛火落在少年愕然的眼睛里,那些燃烧的火星,仿佛无数惊心的疑问,想要连串成线。
雨水流进颈脖与心底,裴昀微微慌乱而茫然地等着那人回答,等了许久……却没有回答,也没有辩驳。
四周安静如死,静得如同默认。
有什么东西无声崩塌了,裴昀眼里微微现出裂痕。
这么久以来,张九龄是少年唯一的亲人,是这世间最温暖的存在,是他无论何时都可以回去的家。他害怕这唯一的依傍被破坏,被撕裂,被冰冷无情的事实吞噬。
越是美的东西,被摧毁时就越残忍。
我不会让他知道真相的。
他如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会像现在这样信任你,依赖你,还是会恨你?
你不杀他父亲,他父亲却因你而死,这些年来,你如何才能做到若无其事地面对他?!
那几句话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冲击得少年太阳穴生疼,恐惧像一只大手般攫取住了他的胸口。当初老师在岭南遇到自己,并不是偶然?
自己的身世,又究竟有什么秘密?
“裴昀来了。”
琴师附在张九龄耳边,轻声说。张九龄浑身一颤,猛地回过头,看到撑伞的少年苍白的面庞。
李八郎冷笑,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的声音沉如刀锋:“裴昀,何不问一问你最信任的老师,为何不肯说出你的身世?”
一道闪电骤然划过天幕。
雨突然下得急了,张九龄唇齿微启,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说不出话,苍白的脸上尽是痛苦愧疚。半生沉浮,生死几度,却都不如这一刻,心在刀刃,身在悬崖。
裴昀沉默了一会儿,任由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
他可以对很多事洒脱,但不是全部。他也是人,他也有心,近乡而情怯,越接近他身世的真相,他就越恐惧。他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事实。
“他不敢告诉你,是因为有愧于你——他原本可以救你爹,却袖手旁观;他不杀你爹,你爹却因他而死!”李八郎一字一字地说。
雨中的裴昀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把伞递到张九龄的手上,两人的手指都是冰凉。
少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黑暗中的暴风雨。
四
天微微亮了,夜已过去,而清晨已不是昨日之清晨。
迷雾笼罩着晨曦中的宫殿与远山,也笼罩着树下两个对坐的身影。
“今日张九龄没有来早朝,”李林甫在自家庭院里斟酒,对着李慕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听说是病了。”
“哦?”对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其实我一直觉得,张九龄很不适合做官。”李林甫遗憾地叹了口气:“为官最要紧是权谋之术,先谋人,再谋事。能揣摩皇上的心思,能恩威并重驾驭下属,能捕捉到同僚之间微妙的矛盾并加以利用,才能让自己的位置固若金汤,节节高升。而各类繁琐的大小事务,无外乎在法度与变通之间寻找平衡而已。
“天下之事,有些要直行速取,有些要迂回缓缓图之;有些要明察,也有些要糊涂;有些要寸步不让,有些却要妥协平衡。
“哪怕一个人再强硬,也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重压之下,他仍不肯弯腰妥协,就会将自己折断。近来行刺一事,他的固执,已经让陛下大为恼火。”
琴师神色冷冷地听着,似乎只有杯中酒能令他倾心。
“这些年,你在御前弹奏的曲子,不仅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天子的想法——甚至,也日积月累地改变了天子的性情吧?”李林甫谄媚地说,“先生的琴音,就是慢性的毒药。”
“不。”李八郎轻笑,“我的琴音并不是毒药,最多只是‘药引’而已。”
真正的毒药,是人类自己的谗言。帝王拒绝了苦口的良药,选择了甜蜜的毒药,他的眼睛与耳朵便会被蒙蔽,他的心胸便会变得狭小猜忌。他亲近宠幸小人,就会渐渐不信任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儿子,当朝太子。
落花冰凉,树下棋局黑白惊心。
李慕下冷冷落下一子,这是最终的局,所有的棋子都已经就位,所有人都将迎向自己的宿命。
待今晚夜幕降临之时,黑暗中将有新月重生。
大明宫中,天子李隆基做了一个梦。
他当了几十年的太平天子,从来没有做过这样诡异的梦。
梦中一缕清幽的琵琶音不知从何方响起,仿佛来自苍穹洪荒,来自最初天地黑暗的混沌,风雨流连千古有遗恨,一弦一音撼动心魂。
“十五年了,你还记得那个人吗?”黑暗中传来的声音低沉威严。
他愕然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只有殿外的雨落在阶下。这种感觉有点恐惧,像是天地间只剩下冷冷的皇权、高高在上的龙椅,与金碧辉煌而毫无温度的大殿。
还记得吗?
谁?……十五年前的谁?
他悚然抬头,看见一条巨大的白龙高高盘踞在大殿之上,明亮如古镜的眼睛俯视着他,就像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奴仆。
——那卑微的,被权力之手奴役的,被猜忌之心控制的,被恐惧抽打得瑟瑟发抖的欲望的奴仆。
“放肆!”
被白龙眼中的蔑视与嘲弄激怒,大唐天子悍然举起手中的陨铁剑,一剑刺了过去!帝王的面孔冷酷无情,殿外的暴雨正铺天盖地落下来。
“这一剑,是刺下你为我效忠的誓言!我是上天之子,天命所归,无论你是神是妖,只要你敢冒犯天威,这把剑就能取你的性命。”
鲜血从空中滴落下来,白龙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突然仰天长笑:“狂妄!”
这两个字一出,巨大的力量突然如重拳推在陨铁剑上,那把剑上星辰般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最终如残烛般熄灭。
黑暗如谜如雾,白龙的眼睛也弥漫着浩荡水雾:“十五年了,我夜夜只能看到青青的坟冢;我甚至没能见上挚友最后一面。我如何能原谅你们?”
李隆基愕然惊怒地看着手中的剑,突然发现,自己拔不出这把剑了。
“我只想还那人一个公道,你若是还不起,就用你这大好河山来赔!”白龙突然发怒,字字有雷霆之威,“我会用你们人类的方式,来报复!
“你会一步步失去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失去江山与城池,失去挚友与忠臣,失去进取的热忱和勇气,失去最爱的女人,失去一切的美好和希望。比死更可怕的,是销蚀。”
你只是人间的帝王,可能承受诸神的愤怒?
白龙的声音威严如同凌空的雷电,令大殿为之震动。天地几乎被暴雨破开,大水瓢泼而至,瞬间淹没了整座城池。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只见李隆基突然大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烛光微弱,窗外风雨淅沥。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是酉时。”太监高力士赶紧上前,“陛下可是做了噩梦?”
原来……是一场梦……
李隆基满身冷汗地环顾四周,梦中的白龙如此清晰,此刻的大殿却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模糊不清,他伸手扶住剧痛的头。
高力士斟酌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大理寺卿正在等着求见陛下,说宰相府行刺一案,已经审出结果了。”
风雨如晦,一道闪电倏然在宫殿上的天空炸开。
宰相遇刺一案,经大理寺提审,东宫侍卫游睿已经认罪,大理寺与金吾卫不仅查出太子幕后主谋,还查出鄂王和光王两个皇子参与同谋。
次日,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传来。
天子震怒,一道旨意下到中书省,要废黜太子,赐死鄂王和光王。
五
殿外雨越下越大。
“陛下还有要事在忙,劳烦丞相再等等……”
宫阙万间都蜷伏在暴雨中,玉宇琼楼都瑟瑟发抖,似乎还有巨大的白影盘踞在苍穹,冷冷地俯视着人间。
宰相张九龄已经在风雨中伫立了好几个时辰,似是体力不支,身子微微一晃。
旁边的李林甫伸手扶住他的后腰,似笑非笑:“这雨越下越大,陛下一时半会儿未必能召见我们,丞相,我看你的气色不大好,需要休息。”
此刻,张九龄的衣角被雨舔湿,侧脸清丽苍白,像是被整夜风雨摧折过的樱花瓣,疲惫的神态甚至给人柔弱的错觉。
“稚子何辜?”张九龄的目光从雨幕中收回来,很奇怪,他一说话,就有种让旁人站直身体、倾耳聆听的力量,“若是鄂王和光王两个少年真的被陛下亲手诛杀,你我在往后的日夜,能安心酣睡吗?”
宰相的话音飘进了清凉的雨丝,透骨的清晰。
“陛下圣心决断,我们做臣子的,只能尽自己的本份而已。”李林甫笑眯眯地用一句太极挡了回去,同时伸出手替张九龄遮挡飘来的雨丝,“丞相忧思过多,于身体无益。”他打量着张九龄的气色,认真地说:“我还是觉得丞相应该去偏殿避雨休息。”
他两次提醒张九龄去避雨,眼神很真诚,简直就像面对真正关心的朋友,让你觉得无论这个人此刻说出多么肉麻的话,都是出自于他的本心。狮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会笑的狮子。听说李林甫在家里修建了一座弯弯曲曲的“偃月堂”,每次他若是沉着脸从里面走出来,得罪他的人可以躲过一劫;他若是笑眯眯地走出来,敌人必死无疑。
“政事可早可晚,”李林甫脸上带着浓如蜜的笑容,亲热地揽住张九龄的肩膀,眼神深黑,“我不怕别的,只怕今夜的寒风冷雨伤了丞相。”
“风雨欲来,我何惧之?”张九龄淡淡一笑,像掸去衣襟的灰尘一样,将李林甫搭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掸开。
他不再看李林甫,只任由雨风吹动他的衣襟,腰身挺得笔直,负手的背影里有岿然不动的山川。
终于,殿门打开了,太监神色恭敬地让路:“陛下有旨,两位丞相请进。”
殿外雷雨交加,恢宏的大殿偶尔被闪电的光照得雪亮。张九龄走在前面,李林甫紧随其后。
天子的目光落到一身雨水的张九龄身上,疲倦地摆了摆手:“朕不想你们在殿外等一整宿,让朕落下苛待朝臣的罪名,你们回去吧,朕今日什么也不想听。”
“陛下不想听,但臣不得不说。人命关天,请恕臣僭越之罪。”张九龄神色不变。
“那三个逆子行刺你,证据确凿,朕怎么能不办他们?”李隆基终于暴怒地站起来。一道惊雷滚过,太监与宫女们都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李林甫也伏跪下来。
“他们如此忤逆,实为天下所不容!他们今日敢行刺你,他日就敢拿兵刃对着朕!”天子的震怒,比殿外的雷霆更冷酷,“任何人再为那几个逆子说情,朕一起治罪!”
张九龄仍然站在原地,单薄的脊背挺直,如同狂风暴雨也无法撼动的磐石,惊涛骇浪也无法折断的桅杆。
他淡而肯定地说:“臣不是来和陛下说情的。”
李隆基双手发抖,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不是说情?”
“臣是来和陛下说理的。”张九龄坦然迎着天子的目光,“太子废立,乃是国本大事,陛下岂能凭一时之怒而废黜储君?社稷与百姓,都在陛下手中,不可任性而为之。
“太子仁孝,鄂王和光王聪颖慧敏,三位皇子平日都没有犯过大错,如何会突然行刺臣?金吾卫掌握的证据太过明显,明显得就像有人刻意为之。”
帝王眉头一跳,像是突兀地被跳动的烛火烫到。
“臣的确曾经批评过太子玩物丧志,若是太子对臣有微词,并不奇怪。但太子命人行刺臣,却委实有些奇怪——就算臣死了,太子未必就能有所获益。”
李隆基脸上的盛怒渐渐变为了复杂的阴沉,那是独属于帝王的孤独与沉思。
张九龄的话句句都在要害。
“太子虽然偶犯小错,却知错能改,绝不至于如此荒唐,鄂王和光王更是无辜。”张九龄轻声咳嗽,“当年武后接连贬黜数位皇子,章怀太子左迁巴州,写下《黄台瓜辞》。如今天下大定,大唐盛世得来不易,怎能再生骨肉相离的悲剧?”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李隆基脸上也有些怅然若失。他默然良久:“爱卿说了不是来说情的,却还是让朕不舍骨肉亲情。”
“于情于理,陛下都应重新查清案情。不可轻率废黜太子,使朝中人心动荡;更不可听信谗言,令两位皇子蒙冤丧命。”
李隆基沉思良久,终于摆了摆手:“罢了,依卿所言吧。”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一直不起眼地垂手站立的李林甫:“你还有话要对朕讲?”
“张相所言有理,陛下圣心决断,臣没有话要讲。”李林甫恭敬地说,看向张九龄的目光就像亲密的同僚与志同道合的朋友,神态自然之极。
张九龄微微皱眉,他与李林甫同朝为官多年,到如今,却看不懂这个人了。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非同寻常的喧哗声。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不好了,不好了……太子带着士兵冲过来了!”
六
太子反了。
不知为何废黜的消息竟走漏出去,也许太子觉得走投无路,于是带着一千兵士雨夜逼宫,做殊死一搏。
就在片刻之前,宰相还在力保太子,称太子绝不会有忤逆之心;就在片刻之前,李隆基刚刚动摇了废太子的心意。此刻的兵戎相见,就像一记耳光打在帝王的脸上。
李隆基脸色铁青,气得愣了半晌,突然猛地抽出腰畔的佩剑!
剑气与帝王眼底的杀气互相辉映,寒光照彻人心,李隆基厉声说:“朕倒要亲眼看看,这个逆子能把朕怎么样!”
殿外士兵们正在奋力搏杀,刀光剑影与风雨声混杂在一起,血水流过青砖。
混乱中看不清太子所带的兵马到底有多少人,但明显对方人手占优势,禁军金吾卫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也厮杀得十分惨烈。
“跟朕来!”李隆基毕竟是骑射出身的天子,青年时代便以政变血洗大明宫,此刻盛怒之下要亲自率兵迎敌。
“万万不可!陛下不可以身犯险!”李林甫慌忙上前劝阻。
张九龄脸色苍白,这一次,李林甫的意见并没有错,他也将天子拦住:“雨夜看不清三尺开外,陛下需防备暗处有冷箭。”
“虽然陛下不能前去,但此刻情势危急……”李林甫眼珠一转,迅速看了张九龄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张九龄的眸子清明如水,仿佛能映出对方心中的筹谋与算计,李林甫赶紧谦卑地垂下眼帘。
高手过招,风雨在心弦上跃动,于无声处听惊雷。
许多疑点如同雨水从天际纷纷坠落,血腥味弥漫开来,黑暗中仿佛有吞噬一切的陷阱,又仿佛有一支幽冷凶猛的暗箭,正藏在这夜雨之中。
张九龄任由雨水濡湿了衣襟与鬓发,终于,他回过头:“陛下,那就让臣去会一会叛军吧。”
李隆基的神色中有一缕疑虑闪过。
风急雨骤,张九龄知道自己此刻已经站在悬崖边沿,站在危局的风口浪尖,但他不能退缩,不能在风雨中选择保全自己。
无数人的命运都将在今夜发生改变,也许鲜血会染红宫殿的石阶,他不能眼看着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被血浸没。
他会选择在风雨中向前,找一条出路。
“陛下放心,臣并不懂得带兵,”张九龄的神色从容如常,“这一趟,臣并没有准备带去一兵一卒,只需臣自己一人前往。”
这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有人的胸怀如浩瀚大海,任天地巨浪狂澜,仍海纳百川;有人的意志如参天大树,任四季风雨寒暑,仍坦荡如初。
“若陛下信得过臣,就让臣代陛下去问一句,太子为何会有今日的不忠不孝之举。”
四目相对,天子突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动摇叛军的信念,瓦解叛军的意志,粉碎叛军的斗志,是比武力更可怕的对抗;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危局中,比刀剑更有用的是,是人心。
情势紧急,刻不容缓,张九龄朝李隆基行了一礼,毫不迟疑地转身步入风雨中,李隆基不禁脱口而出:“爱卿——”
伸出的手还在半空,李隆基怔怔注视着黑暗良久,当初廊下的清俊少年,如今朝堂上的中流砥柱,他和他并肩一步步走到今日,多年君臣,多少复杂深沉的情怀,都被隔开在这纷纷雨幕之中。
站在阴影里的李林甫脸上仍带着殷勤的笑容,但眼底里毫无温度……他厌恶那种光芒。
厌恶那种总是相信能以一己之力而力挽狂澜的信心,厌恶那种明知有去无回却义无反顾赴死的脚步,厌恶那种永不妥协的固执和愚蠢,厌恶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孤高。
厌恶那可以摔碎,可以毁灭,却永远无法征服的挫败感!
七
张九龄一身风雨,步入乱军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张相来了!”金吾卫们立刻形成包围圈,将他保护起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叛军那边,太子也愕然大喊了一声:“住手!”
太子手握长剑,甲胄之下是一张年轻的脸,并没有志在必得的暴戾,有的只是拼死一搏的恐惧。
“殿下为何带兵夜闯禁宫?”张九龄一抬手,淡淡推开两旁护着自己的刀刃,径直走上前去。
太子僵立在原地:“我接到消息,今夜兴庆宫有人作乱谋逆,要对父皇不利,所以我特来护驾。”
“谁在谋逆作乱?”张九龄声音不高,但在纷乱的风雨中那样清晰,带着入骨入髓的威严。
“……”太子的目光有些闪烁,“我只是想要自保而已。”
张九龄突然大笑:“殿下,什么最能保护自己?是剑?还是盾?以无畏的勇气为剑,以无愧的坦荡为盾,才能所向披靡。”
他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文臣,但他的声音中有种力量,令三军震慑。
太子愣了半晌,任由暴雨冲洗着惨白的脸,突然冲上前来。
金吾卫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张九龄深入敌军,与太子距离太近,根本没有任何人来得及控制太子的行动!
只见长剑哐当掉落,太子突然抱住张九龄的双腿,哭喊:“丞相救我!”
情势急转而下,士兵们都愣了。
疾风狂雨,滴滴仿佛都是疑点。
“殿下!”张九龄的脸色一白,之前最坏的怀疑仿佛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印证,他把太子扶起来,直视对方的眼睛,“臣还是问那句话,请殿下如实相告——殿下为何带兵夜闯禁宫?”
太子满脸雨水和泪:“有……有人来报,说今夜兴庆宫中有人作乱,父皇宠爱寿王,根本不信任我,我急于洗脱冤情,在父皇面前立功,就带兵来了,可是,可是……”
说到这里,太子突然恐惧地猝然停住了,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他不敢说。
张九龄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分。
太子不敢说,可是他听明白了。
太子轻信了传言,率兵来到禁宫,jūn_duì轰然攻破了宫门,可里面并没有人谋反——宫中静悄悄的,如同早已设好的死亡的陷阱。
那一刻,太子才明白自己中了计。
剑已出鞘,宫门已破,千军齐发,铁证如山,如果他去解释,父皇可会相信他?
以他对父皇的了解,是绝无可能。
只是一瞬间绝望的邪念,在毫无希望的暗夜里一闪,然后,耳畔仿佛有个声音骤然响起:既然已至死地,何妨置之死地而后生?仿佛闪电在头颅中劈开,无路可以回头,太子鬼使神差地挥下手……他的jūn_duì朝着禁宫冲杀了过来。
“我并不想反!”太子颤抖地抓住张九龄的手臂,“若是我知道丞相今夜也在宫中,我绝不会……丞相你相信我!是有人陷害我!”
往日里,他私下没有少抱怨这个刚直不通人情的宰相,可是在危机时刻,他知道,只有这个人会相信他,只有这个人会无惧危险挺身而出。
“是谁给殿下传的话,说今夜宫中有变?”张九龄竭力稳住心神,想要梳理出关键的线索。
——到底是谁来传信,能让太子深信不疑?
太子的喉咙动了动,似乎在迟疑该不该说出那个名字,终究还是说出了口:“是杜御使。”
一道惊雷滚过,血色顿时从张九龄的脸颊上尽数褪去。
他蓦然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身影。
失踪多日的杜清昼。
新科状元郎、御史台御史杜清昼,站在昏暗的雨夜里,站在全副武装的叛军之中。
太子浑然不觉张九龄的不对劲,急切地继续说:“杜御使与我一向投机,我待他如知己良朋,他来传信,我自然深信不疑。”
眼神相交,张九龄的眸子里都是惊痛,杜清昼的脸色也刹时惨白,他是个聪明的少年,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些天,他假意结交亲近寿王李瑁的右神策军将领秦随,昨日酒过三巡时,秦随醉得不省人事,身上掉出了一封书信。
看到那封书信,少年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以为自己不着痕迹地周旋在那些人中间,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他可以做出一件大事,让老师看一看,他并不比裴昀差。
杜清昼勉强昂起下颌,努力想要维持最后的镇定和尊严,声音却在发抖:“老师,是我传的消息。”
雨落如麻,电闪雷鸣。
这一刻,张九龄终于明白,这是一个局,一个为他而设的局。
八
雨还在下,宫中的混乱却停了下来。
叛军束手就擒,浑身湿透狼狈的太子被侍卫的刀刃架着,绑到天子面前,跌跌撞撞地哭喊:“父皇——!”
李隆基脸色铁青,勃然大怒抽出腰畔的佩剑:“逆子!”
“我……我是被人陷害的!”太子跪下来颤声求饶,却见李隆基手中的陨铁剑猛地朝他刺了下来!
“啊!”太子一声惨叫,却没有预想中的鲜血飞溅——张九龄跪了下来,死死握住李隆基手中的剑:“太子束手就擒,前来负荆请罪,今夜兴兵之事还有隐情!请陛下听臣一言。”
“隐情?”帝王脸色阴沉得可怕,再转头看张九龄的目光中,除了怒意,更带了冰冷的猜忌:“爱卿教出的好学生,和朕的儿子一起来谋反了。这,就是朕刚得知的隐情。”
这句话说出来,大殿里顿时一片死寂。
连太子也停止了啜泣,恐惧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半晌才哆哆嗦嗦地说:“不……不是的父皇……”
“滚!”李隆基猛地一脚踢出,太子顿时惨叫滚出几尺,蜷缩成一团。
“太子从慈恩寺起兵谋逆,听说昨日张相也去过慈恩寺……”李林甫适时地补上一句。
一道闪电劈过,照得帝王的脸色如修罗。
李隆基冷冷逼视张九龄:“你让朕相信他们,可他们一个个都背叛了朕。杜清昼犯下的死罪,你还有何话可说?”
“杜清昼是臣一手带大的,臣不相信他会反……只怕他是中了奸人的计策。”张九龄心急如焚,忍不住压抑地咳嗽,“太子带兵前来固然有罪……但那幕后设局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李隆基怒极反笑,眼神森冷带着血丝,带着浓浓的失望:“这些年,朕可以不信自己的儿子,也不愿不信你。今夜的事,朕却看不明白了——你始终说有人在设计朕,到底是谁在设计朕?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你如此袒护太子,如此亲厚储君,究竟意欲何为?!是等不及朕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