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护兵试探着说:「宣副官,既然您不是忙着写公文,又有空,我想求您一件事,不知道您答不答应……」
宣怀风问:「什么事?」
那护兵说:「前几天我看您写请客的帖子,字可真正好看。不怕您笑话,我不识字,想劳烦您,帮我给乡下写一封信。」
宣怀风说:「你要给家里写信,那很好。我这就帮你写。」
展了一张白纸,用毛笔蘸了墨,问他:「开头要怎么称呼?是给你父亲,还是母亲?」
那护兵有些扭捏,半日才嘿嘿一笑,低声说:「给我乡下一位大妹子,我们俩从小一块长大的,自打出来当兵就没再见过。我叫她四花妹,四是四季的四,花就是花草的花。」
宣怀风明白过来,这分明是一封情书呢。
怪不得,其他的护兵,公馆里的听差管事,总有几个会写字的,他却不找,特意地求自己。
原来竟是害臊。
换了别人,少不了挪揄两句,宣怀风却只是含笑看了他一眼,说:「嗯,我知道了。」
先在纸上写了四花吾妹四字。
又问:「那你要和她说些什么呢?」
那护兵脸红红的,呆了半天,才说:「没什么特别的话,就是想看看她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还有,要她在乡下好好地过。我当这几年兵,攒了一点饷银,现在总长对我们很好,还常常有赏钱,等我有了钱回乡下……」说到这,又觉得不好意思,挠挠头,和宣怀风说:「宣副官,刚才那最后一句,您还是别写了。就前面那一点意识。」
宣怀风今日和白雪岚好得蜜里调油,见到别人的幸福,也同感到由衷的幸福,笑道:「好,我帮你认真地写上去。」
把他所说的意思,换了几个文雅的字眼,果然仔仔细细,一字一字地写。
很整齐地写了一满张纸。
又特意翻了个信封出来,问清楚地址,帮他把信封也写好,两样一起递给他,说:「拿好了,先不要拆,上面的墨迹还没干,不要弄糊了。
那护兵连忙拿圣旨一样双手捧了,很高兴地一边吹着那上面的墨,一边说:「宣副官。你真是好人,要不是有那点子癖好……」
这话是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知道犯了大忌,顿时吓得把剩下半截子话吞回肚子里,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宣怀风。
宣怀风也是一怔,瞧那护兵的模样,顿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一时也有些尴尬。
不过,看看对方很害怕的样子,知道白雪岚大概为这事威吓过他们不许乱说,反而同情起他来,脸上挤出一点笑来,温言道:「你别怕,我不会和总长说的。这个……癖好……你们都知道吗?」
那护兵怯怯地点点头。
宣怀风想着这些日子肆意妄为,要想把公馆里的人瞒住,那也真是掩耳盗铃,苦笑着问:「既然知道,那恐怕也有私底下议论吧?」
那护兵连连摇了几下头,后来,探询了宣怀风两眼,才老实地把头点了一下,说:「开始有议论的,后来宋队长知道了,狠狠骂了我们一顿,就没有议论了。」
宣怀风问:「你们宋队长怎么骂你们?」
那护兵一五一十地回答:「宋队长说,首都的人和别处的人不一样,繁华的地方,洋人多,怪东西多,大家各有各的口味,你们这群小崽子只管好好当差,存点娶老婆的本钱,别管他娘的闲事。」
以宋壬那大个头大嗓门,这么粗野的吼骂形象,倒是一想就从脑海里维妙维肖地浮现出来。
宣怀风觉得有趣,不禁莞尔。
那护兵看他笑了,悬起的心略略一松,胆子便大了一点,又说:「宋队长还说,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总长和您都是为国家做大事的人,这点子小节算个屁。宋队长骂人虽然凶,不过他骂得有道理,我们全都听的。」
宣怀风问:「你怎么知道他有道理?」
那护兵说:「我知道,总长和您都是打鸦片贩子的。那些烟土贩子都该杀千刀,从前我爷爷家也有点田的,为着叔叔吸鸦片,败个精光。要不然,我妈说,我也能读几年私塾,出来当个官。」
宣怀风说:「读书不怕晚,你真有心读,我这里有书,可以借你两本。你不当班的时候,拿着它去请教一下公馆里识字的人,或者看我闲了,也能来问我。认识几个字,总有好处。」
那护兵感动道:「宣副官,你真和气,我没见过当大官的人像您这样和气的。您人好,朋友也多,上次您住院,就有好多人赶着到医院探望您。可见心地好,是人人都爱亲近的。」
宣怀风奇道:「有这个事?我怎么不知道?」
那护兵说:「您当时躺在病房里呢,总长怕打扰您养病,叫我们都赶走了。」
宣怀风问:「哪些人来了?你都知道吗?」
那护兵说:「我也有不当班的时候,不能全知道。不过我当班时遇到过几个。」说着皱起眉头,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说:「有一群人来的,都穿着军装,那一次可闹大了,差点误会起来要动枪呢,后来才弄明白,是您的一个弟弟……」
宣怀风忙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我三弟。他是不是叫宣怀抿?」
那护兵说:「对,对,好像就这名字。」
宣怀风问:「那还有其他人吗?」
那护兵说:「有一个很斯文的,姓林的,总长很讨厌他,来了几次,都被宋队长赶走了。」
那不用问,肯定是林奇骏了。
回想两人从前的交情,现在竟全抹了似的,只是他多番探病,不但吃闭门羹,还要遭人驱赶,也令人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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