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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剑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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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宅邸,重门深锁,高墙头已生荒草,门上的朱漆也已剥落。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所宅院昔日的荣耀已成过去,就像是一棵已经枯死了的大树一样,如今已只剩下残破的躯壳,已经不再受人尊敬赞美。

可是,如果你看见今天从这里经过的三个江湖人,就会觉得情况好像并不一定是这个样子的,你对这个地方的感觉也一定会有所改变。

这三个江湖人着鲜衣,骑怒马,跨长刀,在雪地上飞驰而来。

他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够阻挡得住他们的路。

可是到了这所久已破落的宅邸前,他们居然远在百步外就落马下鞍,也不顾满地泥泞冰雪,用一种带着无比仰慕的神情走过来。

“这里真的就是小李探花的探花府?”

“是的,这里就是。”

朱漆已剥落的大门旁,还留着副石刻的对联,依稀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刻的是: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三个年经的江湖人,带着一种朝圣者的心情看着这十个字。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一个最年轻的年轻人叹息着说,“我常常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没有跟他生在同一个朝代。”

“你是不是想和他比一比高下?”

“不是,我也不敢。”

一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居然能说出“不敢”两个字,那么这个年轻人的心里对另外一个人的崇敬已经可想而知了。

可是这个心里充满了仰慕和崇敬的年轻人忽然又叹了口气。

“只可惜李家已经后继无人了,这一代的老庄主李曼青先生虽然有仁有义,而且力图振作,可是小李飞刀的威望,已经不可能在他身上重现了。”

这个年轻人眼中甚至已经有了泪光,低声道:“小李飞刀昔日的雄风,很可能已经不会在任何人身上出现。”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不通。”

“什么事?”

“曼青先生从小就有神童的美名,壮年后为什么会忽然变得消沉了?”

一个看起来比较深沉的年轻人沉吟了很久,才压低了声音说。

“名侠如名士,总难免风流,你我又何不是这样子的。”

“你是说,曼青先生的消沉是为了一个女人?”

没有回答,也不用再回答。

三个人牵着马默默地在寒风中伫立了许久,才默默地牵着马走了。

李坏和铁银衣也在这里。

他们都看到了这三个年轻人,也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他们心里也都有一份很深的感触。

——小李飞刀的雄风真的不会在任何人的身上重现了吗?

——为了一个女人而使曼青先生至如此,这个女人是谁?

李坏眼中忽然有热泪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忽然想到他的母亲,一个多么聪明多么美丽又多么可怜的女人。

他忽然想要走。

可是铁银衣已经握住了他的臂。

“你不能走,现在你绝不能走。”铁银衣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你的父亲现在是多么的需要你,不管怎么样,你总是他亲生的骨肉,是他血中的血,骨中的骨。”

李坏的双拳紧握,手臂上的青筋一直不停地在跳动,铁银衣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更要知道,要想重振李家的威风,只有靠你了。”

积雪的小径,看不见人的亭台楼阁,昔日的繁华荣耀如今安在?

李坏的脚步和心情同样沉重。

不管怎么样,不管他自己心里怎么想,不管别人怎么说;这里总是他的根。

血浓于水,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又要见到他的父亲了,在他还没有生出来的时候,就已把他们mǔ_zǐ遗弃了的父亲。

可是他不能背弃他的父亲,就好像他不能背弃自己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的父亲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我找你来?”铁银衣问李坏。

“我不知道。”

李坏又说:“我只知道,不管他要我去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

又是一年了。

又是一年梅花,又是一年雪。

老人坐在廊檐下,痴痴地望着满院红梅白雪,就好像一个孩子在痴痴地望着一轮转动的风车一样。

人为什么要老。

人要死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死?

老人的手里有一把刀。

一把杀人的刀,一把例不虚发的刀,飞刀。

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重量、形式和构造。就正如天下没有人能躲过这一刀。

可是这把刀已经有许多年许多年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出手一击,例不虚发的把握。

他是李家的后代,他的父亲就是近百年来江湖中独一无二的名侠小李飞刀。

而他自己已消沉二十年,他的心情之沉痛有谁能想像得到?

他是为什么?

白雪红梅间仿佛忽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一个白衣如雪的女人。

一段永难忘怀的恋倩。

“庄主,二少爷回来了。”

曼青先生骤然从往日痴迷的情怀旧梦中惊醒,抬起头,就看见了他的儿子。

——儿子,这个这么聪明,这么可爱的年轻人真的是我的儿子?我以前为什么没有照顾他?为什么要让他像野狗一样流落街头?为什么要离开他的母亲?

——一个人为什么要常常勉强自己去做出一些违背自己良心,会让自己痛苦终生的事?

他看着他的儿子,看着面前这个强壮英挺充满了智慧与活力的少年,就好像看到他自己当年的影子。

“你回来了?”

“是。”

“最近你怎么样?”

“也没有怎么样,也没有不怎么样。”李坏笑笑,“反正我就是这个样子,别人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反正我也不在乎。”

“不在乎?为什么我就不能不在乎?”

老人的心里在滴血,如果他以前也能像他的儿子这么样不在乎,那么他活得一定比现在快乐得多。

李坏的心里也在滴血。

他也知道他的父亲心里在想什么,他父亲和他母亲那一段恋情在江湖中已经是一件半公开的秘密。

他的父亲遇到他的母亲时,他们都还很年轻。

他们相遇,相爱,相聚。

他们有了他。

他们年轻、未婚、健康,而且都非常成功,非常有名,他们能结合在一起,本来应该是一件多么让人羡慕的事。

只可惜这一段美丽的恋曲,到后来竟然成了哭声。

错不在他们,错在一件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一段永远无法忘怀的仇恨。

——他父亲的父亲,杀了她母亲的父亲,一刀毙命。

她的母亲复姓上官。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就连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主上官金虹也未能破例。

“这是我平生做的第一件错事,”老人说:“因为我明明知道这么做是不可原谅的,是会害人害己的,可是我还要去做。”

他黯然良久:“我扪心自问,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就是这一点。”

李坏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

他一直为他的母亲悲恨愤怒不平,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在他心底深处,对他的父亲也有一份无法形容的悲伤和怜悯。

不管怎么样,他和他的父亲之间,毕竟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毕竟同样是男人。

老人又对李坏说。

“今天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要对你解释这件事,这件事也是永远无法解释的。”

李坏依旧沉默。

“我生平只做错过两件事,两件事都让我痛苦终生。”老人说,“今天我找你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空寂的庭院中,几乎可以听得见落叶在积雪溶化中破裂的声音。

老人慢慢地接着说。

“多年前,我初出道急着要表现自己,为了要证明我的声名,并不是靠我祖先的余荫而得来的。”他说,“那时候,武林中有一位非常成功的人,战无不胜,几乎横扫了武林。”

老人说:“这个人你大概也曾听说过的。”

二十年前,“一剑飞雪”薛青碧挟连胜三十一场之余威,再胜雁荡三鸟,再胜饱宝之鹰,再胜刚刚接任点苍掌门的白燕道人于七招间,声誉之隆,天下无人能与之比肩。

但是后来的那一战,他却败给曼青先生了,败后三月,郁郁而终。

这件事,这个人,李坏当然是知道的。

“我一战而胜举世无双的名剑,当然欣喜若狂。”

这本来也的确是一件让人得意欣喜的事,可是曼青先生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却更悲观。

“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一件我当时所不知道的事情。”老人说,“当时我如果知道这件事,我宁可死也绝不会去求战。”

他又说:“后来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件事,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

李坏知道。

当时李曼青向薛青碧求战的时候,薛青碧已经因为连战之后积劳伤痛,而得了一种没有人可以治得了的内伤。那个时候,他的妻子也刚刚离开了他。

他的积伤和内伤已经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和江湖传说中那位“一剑飞雪”完全不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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