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蹙眉道:“怎么了?有何事?为何这样看着朕!”
“皇上喝酒了吗?为何这殿中一股酒味?”胤祥摸了摸鼻子,环视四下。
雍正摇摇头,指了指一旁的桌子:“没有,朕是备下了酒宴,在等一个人,等他陪朕喝酒!”
“不知皇上要召见的是何人?”胤祥蹙眉,狐疑地问。
雍正不动声色地笑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胤祥走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想了想,又不安地道:“皇上,你打算如何处置十四弟?”
雍正低了低眼睛,又转瞬抬起,直言:“那依你之见,朕当如何?”
胤祥正义凛然:“放了他。”
雍正又笑了,负手从御案前走出,慢条斯理地走到胤祥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放了他?你是想给朕唱‘煮豆燃豆萁’吗?”
胤祥一抿嘴,郑重其事地躬身道:“臣弟知道,皇上也很为难,此番朝廷内外都在观望着皇上对十四爷的态度,皇上若放了他,百官自然会认为皇上仁孝,皇上若继续圈禁他,百官则会认为皇上冷酷,毫无孝悌怜悯之情。”
雍正慢笑了一声,嘲弄道:“权力面前没有父子,遑论兄弟!你所说的这些,朕根本不在乎!”
胤祥叹了口气,有些模棱两可的样子:“那不知皇上心里是何打算,到底是擒,是纵,是封,是圈,还是…杀?”
雍正面无表情,声音却异常冷漠:“论罪,他活不了,论情,他又死不成。”
胤祥急道:“皇上,十四之前确实冲撞了你,可此番他回宫奔丧,却是服服帖帖,毕恭毕敬,没有让皇上为难之处,再者,十四弟乃骁勇善战之人,国之防务还可仰赖他。”
雍正摇摇头,原地走了几步,若有所思着,半响,冷哼道:“朕是断然不会再让他执掌兵权的,朕这个弟弟数次征战沙场杀敌,粗中有细,大智若愚,军中颇有威望,朕可以养着他,但绝不会再用他。”
胤祥面露喜悦,涩声道:“皇上的意思是要保全他吗?”
雍正又摇了摇头:“不然,朕要当面问他一些事情,你来的正好,陪朕一道审审他?!”
胤祥眼中微讶。
此时,殿外有太监通禀:“十四王爷殿外觐见。”
“宣他进来。”雍正威仪地抬了抬手。
片刻后,胤禵疾步走了进来,单膝跪地冲雍正拱手行礼。
“我们都在等你,起来吧!”雍正面带微笑。
胤禵跪着没动,双眼却猛地掀起,正视着御案前端坐之人。
“怎么,看你这样子,又是愤怒又是疑惑,你在用眼神质疑朕吗?”雍正眯起眼帘,居高临下。
“额娘为何会突然离世?”胤禵咬着牙道出所想。
雍正皱眉,慢慢往后靠了靠,哀声道:“母后素有痰疾,又因皇考大事,悲恸不释于怀,惹得旧恙复发。朕日夜侍奉汤药,希冀母后痊愈,不料却遂至大渐,遽尔宾天,朕也是痛心不已。”
胤禵眉心深锁,似信非信的样子,半响,又道:“臣弟还有一事不明,皇上是否下旨,将拉萨宫前所立的军功碑文拆毁了?”
“正是。”雍正面色从容。
“皇上,你知不知道,那座碑文是用多少八旗将士的白骨与鲜血堆起来的。”胤禵目露愤懑。
“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西藏一役,阵亡将士约在三万以上。”雍正幽幽地叹道。
“这三万将士阵亡于异域,连一座碑文都换不到吗?”胤禵歪了歪脑袋,有些失望地看着他。
雍正笑了笑:“你要是起身,陪朕喝一杯,朕自会给你答案。”
胤禵倏地起身,走到桌前,端起早已斟满酒的酒杯,冲雍正敬了敬,仰起头一饮而尽。
“好!”雍正忽然抬手鼓掌。
胤禵放下杯子,凛然道:“酒,我已经喝了,请皇上开示?”
雍正道:“你可知这碑文是何人所制?”
“辅国公阿布兰。”胤禵正义凛然。
“是谁竖的碑?”雍正又道。
“部将李卫。”
“你驻守西藏多年,可曾细读过此碑文?”雍正一只手探向桌前,冷冷地打量着他。
胤禵微微一愣,强自镇定地道:“约略看过一遍。”
雍正道:“以文载功,最忌有所隐,有所偏,此文有三隐三偏,不足其碑。”
胤禵不解地望着他。
雍正又道:“到西北领军的皇子,除你之外还有哪几位?”
“胤佑领正蓝旗,胤礼领正黄旗,胤裪领正白旗。”
“内廷三阿哥指的是哪几位?”
“弘曙,弘治,弘禧。”
“宗室帝胄,还有哪些人去了?”
“平郡王纳尔苏,裕亲王保泰的儿子广善,简亲王的儿子永谦。”
“这些人出力如何?”
“一心一德,矢忠矢勇。”
“战场上有他们的血汗,碑文上可有他们的名字?”
胤禵沉默。
雍正摇摇头,漠然道:“你不用想了,朕可找不出他们任何人的名字,此乃一隐,你拜帅之时,不过是名贝子,旗下不是亲王便是大将,皇考怕你难以服众,特别赐号大将军王,而且所用正黄旗比照王蠧式样绣制,又向青海、新疆、蒙古一带的部落频频下令,说大将军王是我皇子,确系良将,带领大军,掌生杀重任,尔等巨细事项均应谨遵大将军王指示,盼能诚意奋勉,与我当面训示无异。皇考如此用心布局,这一仗到底是你歼敌于疆场之上,还是仰仗皇考决胜于千里之外?!”
胤禵双手渐渐握拳,眉眼连连波动着,低声道:“皇考运筹帷幄,功不可没?”
雍正点点头,又感慨道:“帷幄之中,见他的白发,碑文之上,却不见他的慈心,此乃二隐。古之贤者处置边患,尽量做到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以兵对阵,万不得已,兵消威灭,相处以和,决不能旧事重提,大书特书于碑文,使臣服之民旦夕有所恐惧,这种恐惧,久则生恨,恨则生变,冤冤相残,何时何了?”
胤禵哑口无言,静默而立。
雍正叹道:“年年战骨埋荒外,空间蒲桃入皇家,这又有何意义?这又有何要标榜立碑呢?此文极尽我武扬威之能事,而独缺兼爱之仁与好生之德,此其三隐。”
胤禵慢慢低下了头,双手手指不自觉地嵌入掌心。
雍正俯首咬牙,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半响,又沉重地说:
“三隐之后,还有三偏,这两年仗打下来,你可否去户部查过帐,一千五百万两白银,是谁用了,你可有见到贵州巡抚刘抑苏,甘肃提督师懿德,他们二位近日连连上疏,请求息兵停战,以养民生,而现在碑文上只提军功之盛,而掩户部之窘,此其一偏,皇考布置西征,之所以动员众多皇子皇孙,千里赴战,是因为西大通无可用之人,准噶尔缺能战之将吗?那么靖逆大将军富宁安在做什么,振武大将军傅尔丹又在干什么?协力将军祈里德是等着吃皇粮?而最英勇的大将军额伦特宝剑已经生了锈吗?是真的需要你这个贝子胤禵射了一只白煞灵而授王拜将,到拉萨前线去统领三军吗?皇考为的是藉此机会锻炼皇子的胆识,树立皇子的威信,你说的没错,那座碑文是用三万子弟兵的鲜血和白骨堆起来的,然而,这不是为大清国堆的,它是为你们几位堆的,这是一场皇子的狩猎,只不过把围场由木兰搬到拉萨去了而已,就因为如此,所有的将军都怠懈了,退缩了,袖手旁观,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没有战功,没有前程,没有犒赏,有的只是牺牲和填命,皇子皇孙取代了一切,满将汉将避而远之,由于皇焰高涨,使得为将军者不愿全心全意置身一战,这种仗要打到几时?才能打得好,打得完呢?”
猛地拍了一下御案,雍正目光灼灼,又定定地道:“冲锋拔寨,将军为其先,皇胄助阵为其辅,碑文所载,见皇胄之势而不见将军之勇,此其二偏,蒙藏与满汉,同肤同种,可以有意气之争,而不能有火拼之仇,相处之道,端在于宗教之熏陶,交通之往来,贸易之繁荣,文字之流传,婚姻之媒娶,绝非耸五丈之石,逞天家之显,而能安长处顺,消灾去祸的,此碑文记黩武之盛,而舍文教之化,岂不是偏之又偏吗?
胤禵的手心冒进了涔涔的冷汗,疾步走到一旁,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胤祥在旁道:”皇上所言字字肺腑,直击要害,拆了此碑,于你无损,但与大局有利。“
胤禵摆了摆手,不悦地道:”拆吧拆吧,拆得好!“
雍正扬声:”胤禵。“
胤禵连忙收敛,正色颔首:”臣在!“
”这大将军王的名号位于五爵之外,可谓不伦不类,贤弟觉得还有必要冠以这样一个无可名状的头衔吗?“
”不宜不宜,依我看不成体统。“胤祥在旁补充。
胤禵咽了口吐沫,怔道:”既然不妥,皇上尽可削了去。“
”头衔既已削去,责任也不必抗于身上,朕已将你的防务全权交予年羹尧与延信两位大将军,贤弟可有异议?
“此二人足以担当。”胤祥在旁附和。
雍正不说话,只死死地盯着胤禵,等待他的反应。
胤禵的眼神瞬息万变,似乎快要喘不上气来,半响,才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拱手一揖:“辞印交兵本是应当,臣弟谨遵皇上旨意。”
“好!”雍正点头:“你还算识时务!”
胤禵后退了两步,轻声道:“那么,容臣告退。”
“慢着。”雍正的声音又冷了下来。
胤禵回头,呆若木鸡:“皇上还有何吩咐?”
雍正从御案前走出,走到他面前,淡漠地道:“你要是愿意留在京城,朕封你为郡王,你若是不愿,朕可以让你自己选择,今后何去何从?!”
胤禵的脸白了白,勉强挤出一丝寡淡的微笑,低低地道:“臣不敢让皇上为难,臣自请返回遵化,驻守皇陵,不蒙旨召,永不回京。”
“你可想好了。”雍正皱眉,似是有些不忍:“守陵的日子清寒孤苦,不好挨。”
胤禵弯起唇角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定定地说:“臣心意已决,恭请皇上恩准。”说完,再度拱手一揖。
“好。”雍正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皇考在世时没有白疼你,你这就动身吧,朕会派人连夜护送你出宫。”
胤禵咧了咧嘴,犹如当头一棒喝,失神的眼底却渐渐漫出一丝绝望的晶莹。
雍正转过头去,只当没见到,复又对一旁的胤祥道:“来,胤祥,你也陪朕喝一杯。”
“臣告退。”胤禵再度回禀,怔怔后退了几步,一个转身,撤步往殿外走去,高大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殿外苍茫的夜色中。
雍正漠然抬头,猛地一用力,将指间的酒杯捏得稀碎。
胤祥吓了一跳,吃惊地望着雍正,只听得雍正淡淡地道:“但愿这一次,他能恪守本分,不要再滋生事端,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胤祥连忙道:“我相信皇上此番训示,十四定会谨记于心,不敢再有所妄动。”
雍正摇了摇头,郝然地道:“就怕其他有心人在背后撺掇,离间我们兄弟二人。”
“皇上意有所指?”胤祥蹙眉。
“来,不说了,我们喝两杯吧。”雍正端起了酒杯,冲胤祥敬了敬。
胤祥笑了笑,拱手回敬,这时,有内廷太监走进来通禀:“皇上,出事了。”
雍正的酒杯凑到唇边,陡然停住,掀起眼帘,瞧住了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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