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阿汀扬起一双灿亮的眼眸:“你可以试试捏肩捶背洗脚三件套,我外公喜欢这个。”
陆珣掐她的腰,“又开始了?”
“什么?”她装傻,眼睛睁得大大的扮演无辜。
“欠教训。”
他一口咬过去脸,留下浅浅的牙印。
“你才又开始了,又咬人。”
小姑娘抹着脸控诉,陆珣好整以暇:“你可以咬回来。”
“才不要。”
她小动物似的磨磨蹭蹭趴在胸膛上,咕哝着说:“我不傻,不上你的当。”
傻死了。
聪明人被咬早跑了,就你还有心情来送排骨送米饭,管他的死活。
“我能听到你心跳。”
她给他扑通、扑通的数,软绵绵的声音为逐渐暗下来的天添了几分惬意。
山顶风大,他抱紧了些。
心跳数到九十九下,阿汀停下。
“陆珣,我们换个约定好了。”
“嗯?”
“就……之前要一起长大的约定,你食言了。我们换个。”
“换什么?”
“以前医生说我活不过十五岁,送我愿望清单,我想了好多。”
她眼睛亮亮地掰手指头,“想看熊猫、海豚,当两个月的动物饲养员。想去国外领养大象,看海,在海边扎营住帐篷、围着篝火说鬼故事。还有旅游,做好看的旅游本……”
看似别无所求的小姑娘,原来心思不少。
陆珣闲散想着,听到她说:“所以我想好了,新的约定。”
“陪你做完这些?”他猜。
同时心里清点财产,陆老板准备收起钱袋子跑路了。
“不是这个。”
她凑过来,贴在耳边轻轻软软地说:“我们慢慢变老吧。”
这时白昼完全泯灭,眼前夜空浩瀚盛大,星星尚未亮起,月亮在云雾间藏匿。
他沙沙地应:“好。”
捕捉到身后窸窣的动静,起身回望去,无数个大小的轮廓在夜色中隐隐约约。
是狼狗。
好大群的狼狗,高高低低包围山头,良久后走出来一头老狗。
尾巴僵直垂在两腿之间,四肢哆嗦。顶着双黯淡的眼睛走近他身边,它仔仔细细地嗅,随即缓缓趴俯下来,有气无力地嗷呜一声。
“嗷呜~~”
狼狗们接连嚎叫起来,似狼似狗,似凶似泣。
那只老狗合上眼皮,逐渐没了呼吸。
“就是它带我去后山,找到桃林。”
抹黑挖坑埋狗的当下,陆珣冷不防说了这样的话。
他记得很清楚。
当年的小屁孩还没有猫,好不容易挣脱束缚,无处可去,横冲直撞闯到后山狼狗地盘中,刹那间被上百双戒备的眼盯住。它是领头的那只,高高在上,动作敏捷。
像道闪电猛划过来,又抓又咬,人狗打成一团满地滚。
那段日子他总在山上乱逛不肯离开,双方邂逅必有打斗。
似乎是不死不休的对头模式。直到阿香找来三四个粗壮的帮手,用食物用网用棍棒硬生生将失去意识的小屁孩逮回去。那只狗远远看着,目光炯炯。
时隔半个月他再度蹿上山,如无头苍蝇般翻来找去,饿到半死。无意撞见狼狗群扫荡孤山,抓捕兔子麻雀为食,甚至去山脚偷点村人后院的鸡鸭饱腹。
他无声无息跟着,偷偷摸摸学着。
它们偶有骚动,但被领头狗扫两眼,便乖乖沉默下来,权当他不存在。
被驱逐畏惧的狗,与被驱逐畏惧的小毛孩,大约从那之后默认关系缓和。
春夏他上树摘果,冬天他下水抓鱼。而它分享暖烘烘的窝,领着他去找桃子,到后来实在没什么好玩意儿,便叼回来只**睁不开眼睛的小黑猫崽子,送给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非常公平合理的跨种族合作。
恰好那天陆珣肚里饱饱,心情好,猫得以劫后余生,安安稳稳在狼狗群里长大。过不到两年便长成杂食动物,嗓子里动不动冒出不伦不类的狗叫,骄横到不行。
一切过去记忆犹新,奈何狗寿命短短,已是英雄末年。
想必纯靠意志力撑了好久,旧友碰面知平安,这才安然死去。
“陆珣……”
阿汀小心翼翼靠向他,一个模糊的黑团。
“没事。”
“我习惯了。”他淡淡地说:“只要你……”
话语半路戛止,土坑填好。
围坐在周围的狗纷纷凑上来,鼻子贴地四处嗅嗅,仿佛要深深记住这里的气味,深深沉入肺腑。
犹如约定俗成的规矩,它们嗅完了,齐刷刷走过来,伸出湿热的舌头舔舔陆珣的手。或围绕着走两圈,而后不约而同名地转身离开,远去在夜里。
“听说狗是群居动物,能够分辨你有没有亲近的家人。你很孤独,它才会靠近你安慰你。”
看不清陆珣的表情,阿汀轻轻道:“现在它们都走了,说明你没那么孤独。”
“这样去想的话,好像反而变成好事了,是吧?”
她小心翼翼靠近他,贴着他安慰。
过了很久,四下看不清路,陆珣背着阿汀不紧不慢往山下走。
不知怎的她忽而开口问:“你有没有认识的出版社老板?”
无缘无故不可提及出版社,陆珣反问:“王君?”
果不其然的,阿汀闷声闷气地抱怨,“要是君儿的不好就算了。可是他们明明都承认不错,只因为她是女生,不让过审不肯冒险……”
“太不公平了。”
本质为了赚钱,避开风险而已,站在生意角度陆珣无可厚非。
回归陆先生角度便是了然:“出点钱帮他们分担风险,试个水不难。后续售卖怎么样,就要看书的质量了。”
阿汀快快地点下巴,原本便是看王君走遍出版社没回信,希望她有个机会罢了。
“知道了。”
陆珣说:“待会打个电话就行。”
“嗯。”
宽阔的背温暖而平稳,小姑娘伏在肩头,手指头拨弄着他短短硬硬的发梢。
脑海里不禁浮出个成语,叫做岁月静好。
她小小打个哈欠,昏昏欲睡着,咕哝出声:“陆珣,我有点爱你。”
乡间小路上,陆珣脚步心跳皆是一滞,好半晌质问:“就有点?”
“那样才有进步的空间呀。”
她含糊地说:“还要好久好久才变老,现在太爱你……以后你听腻了,我还得想别的好听话来哄你,很难想的。”
陆珣:行,算你厉害。
什么扮猪吃老虎,揣着聪明装糊涂,宋阿汀不外如是。
“算盘打得还挺长远啊。”
他捏捏她的小腿,她笑着晃悠甩开。
两人东倒西歪往前走,前头黑瘦的小伙子尴尬挠头:“阿汀、老大,呃……”
“阿健。”
有外人在,阿汀登时滑下来,陆珣脑壳突突地跳,有个声音喊:阿健阿健,好厉害的阿健。
上下看两眼,小伙子其貌不扬,打扮土气,独独笑起来牙齿白灿灿的。
“你找我们吗?”阿汀问。
他点点头:“村长给你们摆了四桌酒,大家伙儿就等你们了。”
陆珣想:处于变声期,声线不咋样。
阿汀诧异:“摆酒?什么时候的事,我们怎么……”
“随意摆的几桌,大伙儿凑钱谢谢你们家分出来的草药活计嘛。”他干笑,“王姨王叔已经去了,还有你们车上那个男的都在。要没什么要拿的,我现在领你们去?”
会不会太麻烦了?
阿汀犹豫不定,陆珣兀自想:个子不高,视线闪躲,看起来胆子不大镇不住场。
总结:不咋滴的阿健,完全无法抢夺陆榜首的锋芒,不必放在心上。
好了他回过神。
接风洗尘的酒桌摆都摆了,两人抬脚走。
谁知后头猛然冒出条体型庞大的狗,经过他们,然后倒地,汪汪呜呜开始打滚。
碰、碰瓷……?
阿汀揉揉眼睛,只见它发病似的左滚右滚,袒露出软绵绵的肚皮。
“这山上的狼狗吧?”
阿健蹲下身要摸,它双手双腿挡住,尾巴啪啪甩地,焦急的目光瞅着陆珣。
“汪汪汪汪汪。”
边叫边打滚,狂蹭裤腿狂扒拉裤腿。
狗:你懂吧?这下懂了吧?
陆珣:?不懂。
在场三脸懵逼一脸冷漠,阿健不得不催促:“要不咱们先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陆珣冷血无情地用脚推开傻狗,三人直走不到两百米,村长家灯火通明。里头两大桌,外头三桌隔着台灯,冷菜摆了一圈。
人们坐没坐相地嗑瓜子、聊闲话,嘈嘈切切地说笑声传播出去老远。
“来了来了!”有人喊。
其余人闭上嘴巴,眼看着他们走进,再度热络地张开。
“阿汀回来啦,成绩怎么样?”
“北通大学好不好哇,在城里住着总归比不得自家自在吧?”
“爹妈咋没回来?冬子明年是不是大学念完了?”
稀奇古怪什么问题都有,大伙儿笑吟吟招呼小丫头。眼珠话题全围绕着她转,不好意思、更不敢沾惹到陆珣分毫。
她们默契忽略他,多多少少害怕他长出息了,回过头来找她们仔细算账。
“阿汀,陆小子,来。”
里头传来粗哑的老人声响,他们急忙让路:“村长喊呢,快去快去。”
个别心思活络的,顺嘴搭话道:“村长惦记陆小子多时候了,你们别堵着路。”
冬日里个个穿戴臃肿,费力让出一条道儿,尽头村长老得跟神婆不相上下。面上深褐色斑斑点点增多、扩大,张嘴只剩下浅浅的牙床。
“宋丫头,你爹妈还成不?”
“成的,他们都好。”
出门在外只兴报喜,不兴报忧。
老妈子再三交代过,因而眼下光瞧着阿汀笑靥浅浅的,外头大伙儿都说宋家日子保准好。
“好就好,好就好。”
村长眼睛成两条有弧线的缝儿,又拍拍陆珣的手背:“你成不?现在做什么活计?”
古往今来长辈的问候大多大同小异,除了成绩活计便是婚姻。
村长曾是全村里为数不多出手相助的,陆珣冲着这个低了点架势。头两个问题一笔带过,他感兴趣的是最后那个问题,被问及有没有中意姑娘时,云淡风轻地回:“已经定了。”
“媳妇定了?”村长难以置信地重问,村民亦是哗然。
毕竟他算得上衣锦还乡,那车那司机那气派,估计搁在城里照样是状元女婿哩。
“定谁啦?”
“是咱们村的不?”
这话出来被身旁女人笑话:“人家什么人,还能看上咱们村的?”
那可不一定。
好事者眼神在俩小年轻身上打转,压低声音叽咕:“我觉着多半定了宋家。”
“不能吧?”
女人捂着嘴巴,“城里姑娘千千万,不弄个千金大小姐,谁看得上乡下姑娘?”
那人抢嘴:“要不是定了宋家,他回来做什么?摆明陪着宋家丫头回来的,这还看不透,你眼睛丢了得了。”
“哪儿能……这、这不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么。”
外头议论纷纷,听得村长心念直动,阿健黑红交加的脸色迅速变白。
“行了,别嚷嚷。”
村长心里大致有数,不必多问,只是道:“宋家丫头这回回来,惦记着你们家里个个孩子,买了不少城里课本纸笔过来。当年要不是他们家开了草药路子,现在有你们几个的好日子过?是不是这个理?”
大家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还有陆小子,你们以前怎么对人家,心里有数。”
他语重心长:“外头数不好多少人想占咱们后山的便宜,我这把老骨头熬不了多少年了。只望咱们日暮村里人人齐心,日后谁家有难多帮帮,俗话说风水轮流转,人家时来运转自会感激你。倘若你冷眼看着人家受难不理,转过头来别眼红人家被报恩,晓得不?”
这话不轻不重,单单甩在心思肮脏的人的脸上。
大多数男女谦逊低头,老老实实地受训,结合这话往回想去,还真应了世事难料四个字
谁能想到昔日被宋家大屋压死的小屋,如今能全家搬到北通去享福?
谁又能猜到处处被人嫌恶的陆小子到头来人模人样,有钱有势?
“不说了,坐下,尽管放开去吃,别客气。”
村长收回手,大家入座,气氛没多久再次活络起来。
阿彪大胃王几乎来到天堂,要多不客气有多不客气。
阿汀细嚼慢咽雷打不动,肚子填个小饱,被左手边王君妈附耳提醒了一声:“老太太在门外。”
定睛望去,两个女人身影远远停在明暗交接处,想靠近又不敢近的模样。
“十多分钟了。”王妈说:“怎么说都是你奶奶,不好给晾着。”
阿汀点头:“我去看看。”
她不要陆珣陪,径自走出来。
看不太清楚对方样貌,试探性喊:“奶奶?”
“哎。”
陆老太太眉开眼笑,走上前来拉她的手,“听说你回来了,我来看看,你爹妈还好不?”
阿汀正要回答,她口气转变成不安,“前段时日那运草药的小孩说,你爸腿伤着了是怎么回事?你妈还住院了?这遇上什么事了弄成这样?”
发自肺腑的焦急隐藏不住,原来为这事操心来的。
小丫头斟酌着回答:“我妈不小心犯高血压,我爸太着急不小心摔到了。他们在医院里只住了两三天,没有特别严重,您不用担心。”
“还好还好……”
老太太大大松懈下气,险些没站稳。
不远处蹦蹦跳跳的女人转过身来扶她,怪声怪气地念叨:“你怎么又晃啊?爸说了天这么冷别出来的嘛,非要出来摔倒怎么办?你压根看不清路。”
宋菇。
咬着手指头、小孩似的宋菇杵在眼前,偏头瞅瞅木登登的阿汀,拉扯着老太喊:“她好好看啊,你看这像不像我女儿?”
陆老太拍拍容易忘事的脑袋,再问:“阿汀啊,你在学校里有没有看到你表姐?婷婷这孩子不晓得怎么回事,好几个月不打电话回家了,连个信儿都没有,让人白操心。”
宋婷婷……
阿汀诚实摇头:“我只知道她想演电影,好像接到戏了,学校期末考都没来。”
“这孩子是念叨着电影,嫌家里没人帮得上忙,上回吵吵闹闹不让我们给她打电话。哎……她没事就好,拍就让她拍吧……”
她疲惫叹气,宋菇摸摸口袋,掏个糖丢过来。
“不用谢,给你了,小孩才吃糖。”
往日刻薄的姑姑,已是懵懵懂懂的疯女人,拽着老太太的胳膊便闹:“回家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看电视,快点快点。”
“好好好,就回。”
宋老太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十块钱,伸手要往口袋里塞。
“奶奶没零钱,给不了多少,这给你拿回去当压岁钱……”
阿汀果断后退躲开,义正言辞:“我十八岁了,不收压岁钱的。奶奶您留着用,过两年我毕业工作了,轮到我给您压岁钱了。”
“傻孩子,有这份心就够了,五十八岁你在奶奶这里还是小孩。”
她慈祥的笑:“快收着,外头风大,奶奶吹得骨头疼,得回去躺着了。”
阿汀坚持不收,“不行,收了钱我肯定要挨骂的,这样,我送您回去……”
“不了不了,不麻烦你。你回去吃菜,奶奶自个儿走咯。”
老太太无奈地收起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不闹了,咱们走了。”
“走走走!”
宋菇手舞足蹈,老老妈子落在后头喊:“慢点,别跑。”
声音被风带出去好远。
世事难料,人生百态,人世间总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八点半的我存下这章稿子,打字的手微微颤抖,十二点我能完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