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说上瘾了。
大伙儿默契交换眼神,白眼撇嘴各有神色,一份默契十足的不屑藏不住。毕竟那些故事他们听过几十上百次,没了新鲜,反倒怀疑起真实度。
说话这人在仓库里管了两年的货物,风评不太好。说是毛手毛脚,色年轻小伙子都很起劲儿的那种脏玩意儿。
姓孙,没名字,自个儿让别人喊他孙猴,有时还死皮赖脸要别人管他喊孙猴子。
就彩云耍棒的那七十二变孙猴子。
他常常捡根树枝瞎比划,然后洋洋得意吹牛皮,说自个儿年轻时候多么了不得,砍过多好人摸过多少姑娘。来来去去最爱说:当年我还亲手剁过人家的手指头呢!
“当年我还亲手剁过人家的手指头呢!”
瞧,来了。
“我这样举着刀,左手摁住他那个小指头,眼睛不带眨直接给下去了。真的!”
他绷着脸一人分饰二角,无比骄傲地演示起来:“刀这样下去,咔嚓一声碰到骨头,怎么使劲儿都下不去。我就想哎呀,这刀没下准,歪了咋办啊?没事,我再给他这样抽出来,血哗哗的溅我满脸,真的是满脸哇。使劲摁住他,那怂货还给我动。”
“我想你丫动什么玩意儿呢?然后巴掌盖过去,掂量着刀重来,是这样还是这样……”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有人丢开拍:“不玩了我回家去,媳妇在家等着呢。”
其余人争先恐后地跟上:“等我!”
“我也走我也走。”
观众转眼间消散,空荡荡的仓库里剩下孙猴,兀自坚持他的独白:“那手指头下来还会动,虫似的活蹦乱跳,血里跳过来粘着我不放。我把它揣兜里回家放进盒子,天太热,没过多久它烂了。我又去抓蚂蚁苍蝇吃它……”
“……”
停止了一小会儿,他说:“那可是他的手指。”
“是他的手指。”
孙猴喃喃着意味不明的‘他’,眼里闪现似钦佩似怨恨的光芒。后头传来声音:“谁的手指?”
谁?
没来得及调动浑身警戒,后背已被一只嚣张的脚踹上。五十多岁的孙猴身子骨虚弱,蜷缩起来骨碌碌滚了两圈,呈团状瘫在地上。
“这也太老了吧?跟废物似的。”
花衬衫的男人用指甲搔搔人中,笑嘻嘻去看后头身材纤细的女人:“你真要找他办事?”
女人不说话。
高跟鞋的声音噔、噔、噔的回荡,她走到孙猴手边。
孙猴仰头给她色眯眯地笑,她寡淡的五官也牵起个柔和良善的笑,随即鞋跟一挪,完全踩上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背。
“啊……”
孙猴捂着手龇牙咧嘴。
转动脚根,他又哭爹喊娘。
“谁的手指?”女人问。
孙猴喉咙嘶嘶说不出话来,她笑了笑,淡色的唇中溢出一个名字:“宋于秋的?”
七日下午六点,阿宋夜摊照常营业。
深秋气温低了,不过美食节照常人来人往。
摊子上帐篷围得更细了,不那么透风。憧憧人影落在鲜红的布上,这里吵吵嚷嚷着干杯,那边嘻嘻哈哈话家常,个个嗓门大、无所顾忌,快活劲儿上来激动到脸红脖子粗,确实比饭店里头热闹又热乎。
因而摊子生意没有下降,反而迎来高峰期,夜夜忙活不开。
宋敬冬老师那文章评上市奖,修修改改还得竞争国家奖。近日不是跟着老师四处乱跑走访资料,便是通宵达旦修改文章,七天瘦掉三斤,可谓用尽全力做功课。
阿汀周末来帮忙,算上两个帮工、林雪春,一共四人仍然被呼来喊去,忙到不可开交。因此完全没留意到,离铁锅最近那个桌上,一个年轻女人偷偷摸摸掏出纸笔,伸长脖子往锅里瞅瞅,再往纸上写写。
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双眼精光大盛。
她选的位置很好,前头有人自能看见,后头来人有影子为她做警醒。但凡那影子冒个头,她便手脚麻利藏起纸,佯装细细品尝一大桌子的菜。
直到旁人走开,再掏出袖口的纸——
眼角忽然划过黑影,手下纸张被抢。女人始料不及,反射性喊:“有贼啊!!”
过路人循声看来,竟是个满身横肉的光头老爷们。手捏着几张纸举得高高,以至于那年轻女人跳来蹦去,怎么都碰不到。
“阿彪?”
阿汀钻出红帐篷,瞧见他便双眼放亮,四下里搜寻起陆珣的踪影。
“老、老板他还没回。”
说这种话真是罪恶啊。
瞅着小老板娘渐渐失落下去的眼睛,阿彪挠着头,扬起纸张:“宋小姐你快来看看这玩意儿,上头没几个字我看得懂的!“
女人认识阿汀,先声夺人地呵斥:“你这摊子怎么这样?不准人用纸笔还是怎么的?凭什么抢我的东西?凭什么看我的东西?!”
“少说屁话,让开!”
阿彪大手大脚推开她,径直将纸递过去,大咧咧道:“我在那头看老半天了,这人鬼头鬼脑不晓得张望个什么劲儿。两张纸藏着掖着不敢见人,多半没安好心。宋小姐你先看,要是我弄错了,这事我担着!”
“担什么担!”
那人仍张牙舞爪着仍要抢:“你们摊子伙儿抢东西偷东西的是吧?小心我找公安说,让他们销了你们的证!看你们这摊子怎么开!”
阿彪轻而易举拦着她,外头人们交头接耳,都说这摊子是有些不讲道理,怎么能随便拿人家东西来看呢?
但——
“找公安吧。”
小姑娘吐字清晰,众人发怔。
“水煮活鱼配料:红辣椒、花椒小半碗、葱姜蒜、白芝麻、黄瓜切块、土豆切片。鱼剔骨切片,鱼片鱼骨分开烧……”
水煮活鱼出现在阿汀那个世界的1985年,不知这个世界有没有。或许有,或许碍于交通障碍没能流传开。总之诺大北通市只有阿宋夜摊有这份**辣、香喷喷的水煮活鱼,当作招牌菜色推出至今,火气大大爆棚。
附近大小饭馆有样学样弄活鱼的不少,但学不来摊上的美妙滋味。阿汀看着白纸黑字细细念下去,在场不管行内行外都反应过来:这女人胆大包天,眼红人家菜肴卖得好,居然上门来偷师!
“除了水煮活鱼,你还点水煮肉片、酸菜鱼。这两道菜的配料做法记在纸上,还有你没点的菜,还有很多记在上面。”
阿汀抬起头,双眼明净地朝她笑笑。
看起来很好欺负,话却说得很利:“偷东西的人好像不是我们,是你。”
“我没有!”
女人咬牙不承认,阿汀眨眨眼睛:“那我们去问问公安怎么看,或者问问大家怎么看吧。”
明摆着的事儿还用看?
大伙儿出声:“别看了就是她偷学手艺呢。”
“年纪轻轻不学好,做贼啊!”
“还有脸泼别人脏水!”
人群之中有人拍个掌:“我认得你!你不是那个美味饭馆的老板女儿么?是不是?”
她着急:“不、不是!”
旁人伸手一指:“看她结巴的!就是她!”
“真不是!!”
女人百口莫辩之际还舍不得走,想找机会抢回那张纸。然而字落瞬间,林雪春走出帐篷。
显然被动静闹到了,她开口便是一声气镇山河的:“什么狗玩意儿又来老娘头上撒野?!”
宋老板娘的泼辣狠劲儿赫赫有名,果然不让人失望。众人哄堂大笑,纷纷七嘴八舌。
有说不是狗是贼撒野,有说同行欺到头上老板娘你得打回去哇。还有更过分的,竟然原地大吼:“美味饭店养的好闺女,狗胆包天来偷手艺!人年纪不大心思多,老板娘你再不发飙,你这摊子这生意都要被偷走咯,没得做咯!”
”切,就这偷鸡摸狗的小伎俩?”
林雪春上下打量,鼻子里喷出一个哼音,故意道:“年纪不大?看着怎么跟我差不多年纪?四十还是五十?五十五?”
天下女子爱颜面,受到讥诮的女人自尊心大大受损,蓦然涨红脸:“我年轻着,谁要跟你这样的黄脸婆差不多年纪?你、你看着七十岁!臭老太婆全是皱纹,脸都要烂了,拿什么找我比?“
这可说不得。
“阿彪。”
阿汀连连拽阿彪,阿彪回过神来,三两下摁住女人的肩膀。口头没什么好说的,直接往公安局拖就行了。
而林雪春一脚踩在凳子上,嗓门嘹亮地回嘴:“数你年轻有本事偷玩意儿,给脸不要脸的小丫头片子,抓紧牢里关你个十年八年的,出来看你老不老!”
“没你老!”那边不死心地传来回应。
“滚你奶奶的!”
“我奶奶也……”
“再说老娘撕烂你脸皮试试?!”
“撕就撕、我唔唔。”
声音渐远,应该是被阿彪捂住嘴了。
摊上有人支着腿,玩笑道:“老板娘,你这摊子生意太好遭人恨哇,一天两天来闹事的真不少。”
“尽管闹去,闹出名堂算我输!”
林雪春说起话来仍是气势汹汹,但阿汀注意到她垂下嘴角,菜刀咣咣拍辣椒。辣椒掉地,她低头扯了扯自个儿身上的灰色旧衣服——摊上油烟多,好衣服怕糟蹋。她穿来穿去都是灰色黑色,记不清多长时间没扯布,正经给自己做身衣服。
林雪春眼睛发直的盯着,阿汀凑过来了,双手搭在桌边说:“妈,明天我们去逛街吧?”
“干嘛?”
老妈子快快收起失态面,斜眼:“多少衣服了还要买?成天打扮成喇叭花还有没有心思念书了?”
“不是我买。”
阿汀细声细气道:“给你买呀。”
皱巴巴的皮肉之下,老心脏咚咚跳着。林雪春高频率眨眼睛,偏过头去:“有什么好买的?”
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二十多岁做姑娘、初为人母那段日子打扮过,年纪大了眉毛鼻子都塌了,有什么好打扮的?
再说人要本分,要认老。
再再说那死木头除非喝了酒,不然什么时候管过她美丑,说过她衣服好不好看?
心跳恢复正常,老妈子莫名丧气。
阿汀偏偏固执己见,像模像样劝说:“我们赚钱了,为什么不买衣服?你可以烫头发染头发,买衣服买裤子买裙子买鞋子,反正我们赚钱是为了花。“
“哎呀去去去。”
林雪春推她:“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那要买吗?”
“不买不买不买,别烦我!”
“买嘛。”
“不买!”
“买嘛。”
“再吵我打你了啊!”
“买嘛。”
十八岁的大姑娘了,非要追在老娘屁股后头念念叨叨。
林雪春暴跳如雷,三四十岁的客人纷纷逗阿汀,问她买什么。阿汀老实巴交说家里赚钱了,要给亲妈买衣服。
原来是这么回事,男男女女笑得合不拢嘴。
“老板娘,买就买呗!”
“女儿孝顺多好,买呀!”
“小姑娘说得没错,钱用来花,不花钱你辛辛苦苦赚钱干嘛?”
瘦条男人拉长脖子,喊了声:“宋老板,你家姑娘吵着要给你媳妇儿买衣服,你怎么看啊?买是不买?”
宋于秋转过来,林雪春慌忙转过去。
一个不漂亮的背影对着他,一件油腻腻的灰色长袖对着他。他哑哑地说:“买。”
“这儿听不到,你大点声!“
“买。”
“买什么?老板娘买金项链行不行?”
他那破碎的喉咙从未如此大声过。他说:“买。想买什么买什么。”
末尾补充一个沉沉的:“都买。”
老心脏缩小了,又涨大了。
林雪春回过眼睛去,迎上一张照样不年轻的脸。照样灰扑扑的衣裳,汗流浃背,瘦如包骨,这人本是如此不声不响不喜不怒不夸也不贬,本是如此陪她二十多年过来的。
她不打扮如何呢?
他能嫌弃她年老色衰不成?
她打扮又如何呢?
他能嫌弃她花枝招展不成?
“买就买。”林雪春咕哝:“赚来的钱都花光!”
他仿佛听到她孩子气的放狠话,嘴角微微上提,意思就是你花,你全花光。
别剩给我。
反正除了你,我本就两手空空。
第二天母女俩真去逛街了。
百货大楼间间扫荡,烫头发染头发,买衣服买裤子买裙子买鞋子。买发卡买发膏买保养品,老妈子还在宝贝女儿的鼓动下,边不耐烦边仔细挑了对银戒指,小心翼翼包在红盒子里,放在袋子里,手伸进去摸摸再摸摸。
“你爸以前给我买过金戒指。”
她说这个,不是那种‘我有过金戒指‘的炫耀,而是‘别看你爸现在沉寂,他曾经辉煌过,曾在贫瘠的年代里有本事赚到金戒指还送给我’的光荣色彩。
“还有金耳环。”
林雪春摸摸耳朵:“就是后来给当了,这么多年没戴过耳环,洞眼合上十多年。”
人老了,话里有点儿物非人非的惆怅漏出来。阿汀敏锐抓住,大眼睛四下里张张望望,对着左手边的铺子一亮。
兴致勃勃说:“妈,我们去打耳洞吧!”
“打什么打,我可不打。”
林雪春躲躲闪闪,扒拉掉她的小手。随即又被小跟屁虫死缠着不放,来来去去的:打嘛打嘛打嘛打嘛打嘛,犹如和尚敲钟。
“烦死了!”
老妈子恼羞成怒,伸手戳脑门儿:“上辈子干什么坏事生你这么个麻烦精!早知道生出来那会儿直接丢河里去得了,人家不要女儿的都这么干!”
阿汀光笑,软绵绵再问:“打嘛?”
“疼不死你!”
最后的最后,当然还是打了。
晚上阿汀回到寝室还被两个小伙伴围观,竞相采访打耳洞疼不疼、什么滋味。
徐洁喜欢珍珠耳环,嚷嚷着也要打。王君无情嘲笑她耳垂太厚,人家未必打得穿,卡在里头就尴尬了。两人追来打去,阿汀笑做和事佬。
正在522寝室氛围最好的时候,大门被猛烈敲响。
“宋千夏在没!”
宿管大姨喘着气道:“你家来电话,你妈不知怎么往医院送去了,让你赶紧看看去!”
门里瞬间安静,落针可闻。
作者有话要说:日常超字数,其实我很不喜欢hhhh
因为字数多了有时候是用力过猛,就废话多;然后还不好修改(错字也多!发出悲鸣!
我是那种不太适合更新太多的人,因为对我来说是比较代入情感。不管撕逼分家吵闹或是感情戏,差不多我晚上躺在床上构想出电影画面,然后再自己写出来……(这大概是我越写越多的1个原因?因为电影一个画面里好多人!!但8可以!
下本书再努力斟酌8,应该是我笔力不够才会过分繁复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