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纷纷附和:“宋小姐晚上好。”
“晚上好。”他们改了称呼,称呼里头的敬重感不改。阿汀没好意思问名字搭关系,只应了声,让他们管自己,别理她一个蹭饭的。
短发姑娘就笑:“哪儿是你蹭我们的饭,明明是我们蹭你的面子。”还起身招呼,“难得碰面想敬杯酒,不知道宋小姐肯不肯接?”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紧张,手也有点不自在。阿汀很快明白过来,所谓敬酒不只是敬酒,而是针对上次在厨房里的一番言论,借机给她道歉,想知道她愿不愿意接受。
还发现另一件事:在场七人六个男,传说中的春梅不在其中。不知是被调走了,还是真的被开除了。
“宋小姐?”短发姑娘又喊。
阿汀回过神来,对她笑:“我去拿个杯子。”
她不是为难人的性子,人家真心认错,她就愿意给台阶。只是人还没起来,陆珣直接拉着她,示意她用他的杯。
杯里有橙黄色的液体在流动,细小的气泡冒出。
阿汀说谢谢,不料他手一转,直接把酒倒进自己的碗里。只给她一个空的杯,“酒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我碰就够了,你别沾边。”
冷冰冰的话一出,帐篷里顿时是心惊肉跳的静。
个个屏气凝神,暗自揣度陆珣的意思,揣出千百层,只有一个核心不变:短发曾经冒犯小老板娘,小老板娘这关轻松过了,背后还有老板把这关儿,看样子难过。
当事人脸色苍白。
眼珠时不时转向陆珣,但他仅仅垂着睫毛,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开两个螃蟹壳,慢悠悠在纸巾上滚两个来回。擦净了,再放到小姑娘盘子里去。
从头到尾不给她一点脸色,一丝的余地。以至于她干巴巴举着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后悔死自己一时口快,更后悔自己为春梅打抱不平时,大咧咧说了句:不就是得罪了老板娘么?有什么了不得?
那时他给她解释了抛弃春梅的原因,没多责怪。原来记到现在来表态:没错,得罪老板娘了不得,我就这样让你下不了台。
没有情面没有宽容,管你姓张姓李干多少年,陆老板的规矩就是规矩。
短发姑娘不在乎出糗,只担心下了饭桌丢工作。原先说好今年干得好,陆珣会帮她把乡下小儿子户口迁到北通来的,这事泡汤就全完了。
怎么办?
她脸上表情一变再变,越变越难看。阿汀看在眼里,往杯里倒了半杯水,歉意的笑笑:“我不会喝酒,能拿白开水替一下吗?”
“宋、宋小姐。”
闪闪亮的大台阶摆在眼前,短发姑娘激动地走了声,“能,当然能。”
两个杯子碰了碰,两人坐下。小姑娘碗里盘里不声不响堆了好多东西,她轻声说自己吃不完,不要再放别的东西了。
陆珣端了一碗水煮虾放在她手边,好整以暇:“虾也不要?”
阿汀如临大敌地抿唇,细眉皱来皱去,最终抵不住诱惑地吐出一个字:“要。”
陆珣笑了,慢条斯理给她剥。
众人心口一松,僵滞的气氛骤然活了过来。
再二十分钟,又来一桌六人,隔壁红帐篷坐满了。林雪春顺道到他们这边问问菜的味道怎么样,合不合胃口。
哪儿敢说不好?
七个人争前恐后地称好,尤其光头桌一拍,说这菜滋味妙绝了,顶呱呱。老板娘好看嗓门亮,整个摊子无可挑剔,尽早赚足本钱开店去,保准客人源源不断,钱滚滚而来,一下子开他个十家八家阿宋连锁大排档。
“数你嘴皮子精!”
林雪春今晚红光满面,被他说得高兴,一盘焖拍黄瓜两碗酒上了桌,“不管谁使唤你们来的,反正你们就是这摊子上头一个客人,送酒送小菜。”
这边夸老板娘大方,那边红帐篷纷纷起哄:”老板娘,我这儿能不能送个小菜哇?”
“多点酒菜,你给我赚头我给你小菜。”林雪春说着,突然听到那边一声尖叫,青年人手足无措地喊:“老板娘,你、你这儿子不管好,怎么往人碗里抢东西呢?”
哈?
宋家就一个儿子,搁家里洗碗呢。
只见一个桌子高的小兔崽子,左手握着一只啤酒鸭的大腿,另一只手捏着筷子,在热腾腾的炒年糕中戳来搅去。
林雪春气势汹汹过去揪他领子,五指扣着脑袋扭过来一看——
真他娘是那没家教的小毛孩子,志宝!
章程程生来被批煞星,这辈子只能有一个儿子。婆家原先不晓得这层,还奇怪章女子样貌归丑,但屁股很大,看起来很能生养。怎么娘家聘礼要得这样少?
后来有人说漏嘴,婆家跑到娘家闹离婚闹聘礼,拿回不少值钱货。自此章家封家老死不相往来,章程程夹在两头不受待见,倒是肚皮里出来的孩子生得好,几乎被宠上了天。
那孩子自是志宝。
志是志向远大的志,宝是心肝小宝的宝。志宝在家脾气大,连宠爱他的爷爷奶奶都敢踢。反正家里没人打他罚他,只会说他力道大、口齿伶俐,日后定有作为。
一来二去,再好的苗子都养成小霸王。
别看志宝白白瘦瘦,其实最大的爱好是吃。
半个月前往外婆家走了一趟,他被宋家猪蹄勾了心肺,回家后总是念念不忘,胃口一落千丈。
不过掉了半斤秤,爷爷奶奶顿时急成火锅上的蚂蚁,派出儿子带孙子再去外婆家看看,究竟是什么个玩意儿害志宝如此魂不守舍。
来得不巧,今晚宋家没人。
志宝对着黑洞洞的房屋大吵大闹,亲爸哄不住,敲门喊章程程出来哄。志宝要的是宋家的肉,不是爸妈的哄,一转身跑到街上,竟然闻到了自个儿魂牵梦萦的香味。
阿宋夜摊四个大字写在小招牌上,志宝认不得字,却认得坏女人的背影,准没错!
这下高兴了,他跑到小情侣桌子边上看两秒,直接伸手进人家盘里抓肉。其动作之大胆,神态之理直气壮皆使小情侣震惊,下意识误会成老板家的小孩,才敢干这种事。
脸都气红了,他们皱着眉找林雪春讨说法,“老板娘,这菜上来没两分钟就被你儿子弄坏了,你看怎么办吧!”
“放心,这菜不算你们的账。”
林雪春手一扬,将一盘香味四溢的啤酒鸭倒进剩菜桶里。喊着宋于秋重烧一盘,再喊阿汀给客人送盘小菜,紧接就说:“老娘可生不出这偷鸡摸狗的儿子!”
一把拽过志宝,她捏圆他的嘴巴,要他把嘴里的东西都给吐出来。
志宝合不拢嘴,手脚胡乱踢蹬着,坏女人之类的骂词张口就来。这回竟还有了新词,什么□□、下贱、烂屁股都晓得骂。
阿宋夜摊瞬间围满了人,封家夫妻俩依稀听到志宝的声音。费尽千辛万苦挤到一半,就见林雪春做出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菜刀摆在志宝眼前,狠狠一下剁掉新鲜的鸭头,鸭血喷溅出来十厘米。林雪春拿到菜刀对着他,冷笑:“我数十下,再不吐出来,我就让你跟这鸭一块下锅!”
菜刀抡得威风凛凛,鸭头咕噜噜滚脚下。
志宝没见过这幅架势,张嘴哇一下吐出所有鸭肉骨头,接着就来老一套——嚎啕大哭,喊爷爷叫奶奶要把坏女人扔上油锅煎死。皮揭了做毯子,肉切了喂狗,眼珠都要挖出来给他们家门口的小鸟吃。
字字用劲儿很足,听得人毛骨悚然。
林雪春叉着腰满不在乎,没留意到阿汀什么时候端起了泡脏碗的水盆,哗一下泼了志宝大半个身子。油腻腻的菜叶、剩米碎骨头都在里头了。
志宝甩了甩脑袋,猛一下挣脱了束缚,哇哇大叫着要去抢菜刀。
陆珣摸着口袋里随身携带的折叠刀,脚一伸,绊得他扑通摔在地上,再不求功与名地收了回来。
志宝终于意识到敌人有好多个,不敢动了。径直趴在地上用方言大喊:“爸!妈!贱女人还有个小贱货打我!你们快来救我,打死她们!”
后面还有一串很地道很难听的话,侮辱性质很重。
林雪春听不来北通话,抬头问:“小兔崽子说得什么?谁能给我说说?”
没人敢说。
唯独陆珣低头看他。碎发压着眉弓,一双狭长细眸藏在阴影里,使得旁人猜不透他是用什么眼神看着这个棘手的小孩。
看杂草看死人的眼神,没人知道。
只听他平缓低沉地说:“求饶呢。”
“这就求饶了?”林雪春不信的,“说了那么一大串,都是求饶?你别仗着老娘听不懂,就给我胡说八道啊?”
陆珣想了想:“还说你们好看。”
明摆着胡说,众人笑,林雪春也乐了,“怎么个好看法?”
这有点为难陆珣了。
“比他妈长得好看,比他全家好看。”
漫不经心地胡扯着,陆珣转过去看憋笑的阿汀,顺势道:“大的好看,小的更好看。”
“切。”
真能趁机说好话。
林雪春好气好笑,一菜刀卡在砧板上,脚尖碰碰志宝的手:“老娘四十七岁的人,说话凭良心。有没有你全家好看不晓得,当真你这么不成器的小玩意儿,砍了我的脑袋都教不出。”
“林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封家夫妻俩死活挤过来了。
章程程泪眼汪汪,冲过来搂住儿子上看下看,仰头哭道:“林姐,我敬你年纪大喊声姐,你怎么总是欺负孩子呢?要是对我有、有什么不舒坦的,你直说就是了,别冲着孩子来啊。”
封一行生得白净文弱,抹着汗应和:“你们几个大人合起伙儿来对付小孩,多不合适。”
又是这套。
林雪春呸一口:“来我家里抢猪蹄不够,还敢来我摊子捣乱。你这儿子年纪不大,嘴巴脏得很。他那一串一串的大家伙儿都听着。你倒是说说,你们两个谁教的?”
凑热闹的人忙不迭点头:“是忒脏,大人说那些话都害臊。你们夫妻俩怎么带娃娃的?“
章程程不说话了,封一行假惺惺解释:“志宝白天到外面玩,许是被别的坏小孩带了。小孩说话算不得数,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这菜我付钱就是了。别难为孩子。”
“什么算不得数?孩子说话就不算了?”
林雪春一招手,唤着三个小姑娘:“你们过来,肚子里有什么难听的都给我说!狠狠说他们!”
徐洁张口就来:“老妖婆心眼多,生个儿子养成屎,又脏又臭恶心人,给我擦鞋我还嫌。”
王君挠挠头:“狗娘养的杂种?”
轮到阿汀了。
她还真说不来脏话,小时候在孤儿院学过,后来被外公管得严,全给戒了。
这会儿瞅瞅陆珣,瞅瞅章程程,只好另辟蹊径说:“妈,你的确比他妈长得好看。”
这是应着陆珣的随口翻译呢。
周边哄堂大笑,章程程已是浑身发抖。偏林雪春来了一句:“都是十八岁大的小丫头,还没嫁人,说话算不得数。”
或许为了弥补酒后的暴力形象,封一行清醒时脾气非常的好,非常的斯文。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也不生气,颇有涵养地弯腰道歉。
又说:“林姐你看,孩子们来去扯平了,这事我们就当揭过去了。以后我们管好我们的,你管好你的,行不行?”
管个屁。
林雪春翻着白眼,不说话了。
因为她行走江湖多年的,一眼看看出封一行这人没有吵嘴的余地。犹如力气打在棉花上,白费力气罢了。
再说生意还要做,她没空儿继续掰扯,直接提出要求:“人家小年青上我这儿好好吃着饭,被你儿子吓住了。我要你儿子去鞠躬道歉,人家说没事了,再给我赔十碗菜钱,这事就过去了。”
“十碗,你这不是……”
“程程。”
封一行劝住她。摸了摸儿子的头,不知嘀咕了什么,志宝眼珠子乱瞟,说了声对不起。
俩小年青不想闹事,随口应了。
封一行掏钱赔菜,眼看着那一家三口牵起手要走。这边一盘新的啤酒鸭新鲜出锅,志宝甩了爸妈的手又冲了过来。
抓起一块鸭肉想跑,但太烫了,放射性松了手。
滚烫的一小块好死不死落在猫肚皮上,它可是动物届的正宗小霸王,闻着陌生的味儿,扑上去就狠狠挠了两把。
志宝哇一下哭了,脸上多三道血印子。
封家夫妻眼一红,作势要抓猫。
猫三跳两跳上了陆珣的肩膀,尾巴勾着他的脖子在耳边咕噜咕噜直叫,活像小孩告状。
“我讨厌这猫!它抓我!”
志宝声嘶力竭地嚎叫:“爸!你快弄死它!!”
不等陆珣发话,帐篷里光头站了起来。
局势顿时绷得很紧,堪称一触即发。
作者有话要说:陆珣:不说大话,我上过男德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