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傍晚时分,寝室敞开的门扉被敲响,扎羊角辫的年轻姑娘杵在门外问:“宋千夏,徐洁,林代晶在这不?”
被点名的姑娘们分布在左右上下床铺,不约而同地露出脑袋,认出班里的生活委员。
“都在。”
生活委员手拿方格本,上头大约记着名字。她用铅笔打了三个小小的勾,边发布通知:“今晚六点开班会,还是在上回的阶梯教室。”
“军训快把我累死了,腰酸背痛起不来,谁要费劲儿开班会?”徐洁没好气地拒绝:“我不去。”
生活委员瞅她一眼:“徐洁同学,你下午上厕所没回来过。无故旷训的事是我、班长还有宋千夏同学帮你圆过去的。看这份上,麻烦你说话客气点。”
不管你们帮不帮,我背后有大靠山,他需要我办事,还能下狠手罚我不成?
徐洁心里犯嘀咕,但不敢说脱嘴。
转头揉揉脸,活动活动面部肌肉神经。再转过来就扯开唇角,来了一个标准八颗牙的笑容,“敬爱的生活委员,我实在是太疲惫了,太想家了,太伤心难过了。您看,能不能看在这个份上,允许我缺席这次班会?”
“不能。”
“临时班长也是班长,第一次组织班会就缺席,以后班级纪律你来管?”
生活委员刻板的犹如老院长:“这次的班会主题是‘回望过去,展望未来,携手建立87级中医2班的美好明日’。班长特地策划畅聊环节、游戏环节,希望你们按时参加。”
“不去行不?”徐洁不死心。
“六点半阶梯教室,”
薄薄的方格本猛然合上,合出不容抗拒的气势,合出‘不来试试’的威胁。
“要穿军训服吗?还是穿自己的衣服?”林代晶问。
王君坐在床沿晃悠腿:“别班能凑热闹不?”
生活委员先低头看看方格本,点头:“没有要求着装统一,你随意。”
再抬头看看脸生的王同学,摇头:“别班不能参加,找你们自己班长组织吧。”
通知完毕,扬长而去,生活习惯良好的生活委员,不忘帮她们带上门。
王君翻过床栏,凑到阿汀身边说:“六点半天黑了吧?冬子哥让你别出门来着,要不我陪你去教室,随便找个空教室等你?”
“教室里蚊子很多的。”
阿汀困得很,温温吞吞地揉眼睛,“你别去了,我找徐洁一起走。”
这话出口没两秒,就见徐洁急匆匆爬下梯子换衣服。
“你这就出去了?”王君看时间,时针还没走到六。
“有事!”
看着徐洁脚底打滑的冲刺出去,王君耸肩,“估计想法子偷懒去了,指望不上她。还是我拿上两本本子,到隔壁教室练练手得了。”
所谓练手,指的是开始写。
在没有更适宜的目标之前,成为知名作家就是她的毕生梦。偏偏这两年的中文哲学类文科专业,热门得不得了。得知去年前年的最低录取分数的时候,她只想挖坑把自个儿活埋。
去他娘的中文系!
拼死拼活的好好学习,连人家的边角都够不上。那时真是觉得天昏地暗,人生没有光明。
灰心丧气之余,差点放弃就学。
好在阿汀掰扯出大片大片自学成才的作家,她咬咬牙,最后决定来见见世面、碰碰运气。
如今手头纸笔都备好了,是她们共同挑选出来的好本子好笔,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下笔。呆在寝室安不下心来,空荡荡的教室说不准更有利于创作。
越想越合理,王君一锤定音:“就这样办。”
阿汀点点头,依稀记着行李袋里被塞了一瓶花露水,下床去拿。
小书呆子尚未开学就沉迷图书馆,宋婷婷也不在。传闻她下午被男同学搭讪,答应去校外饮食街逛逛,不知真假。
总归寝室里只剩下她们三个,林代晶自床下拖出行李袋,面上若有所思,手指来回翻弄。反复挑选良久,终于敲定一件圆领的白衣裳,配深红色的碎花长裙。
又拆开头发,束起高马尾,取一条红带子绑个蝴蝶结,挺别致的。
她应该满意极了,面上笑容没下去过。
上铺的王君对下铺的阿汀努努嘴,示意她看看林代晶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她们中午闹了别扭。
或者称不上别扭,顶多打开天窗说亮话。
然而下午军训时,林代晶总逮住机会找她道歉,要哭不哭的惹人同情。引得别的女同学不断问她,林代晶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为什么要认错,为什么她不理她?
阿汀就很难解释清楚。
林代晶不停打探消息,我不喜欢。
这样的理由足够真实,却难以描述出林代晶很多行为,给人带来的不舒服感。容易被当做小题大做。
怎么办?
脑袋里晃过唯一一次在大屋里头吃饭,宋婷婷假装中暑躲避责罚的一幕。想起哥哥说过,她长得老实,更适合用这个招数。
这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儿,称得上秘密杀手锏,遇上不好对付的情景才用。
比如现在面对女同学们再三的追问,阿汀便轻轻掩着小腹说:“她经常拿我家跟她家比较,我说这样不太好。她就不停追着我道歉,说什么都不管用。”
是么?
女同学们看看阿汀,满脸无辜不像说谎。那边林代晶犹如泫然若泣的林黛玉,也不太像说谎。
“她说过什么?”
好事同学想探究,到底林看不起宋,还是宋看不上林。
“问过我老家在哪里,爸妈干什么的。也问问我哥今年多大,什么时候再来学校看我之类的。在寝室里问的,室友有听到。”
阿汀转动脑筋,组织言语:“她说家里只有弟弟,羡慕我们兄妹。但我觉得姐弟挺好的,不想她总说这些。”
不算说谎吧?
不算不算。
想到林代晶笑吟吟,见面不到两回,口上哥哥、哥哥叫得比亲妹妹更黏黏腻腻,更肆无忌惮。阿汀有点儿理直气壮了,她说的全是实话,只是经过巧妙的加工。
这叫以牙还牙,非常正义。
“羡慕兄妹,问你爸妈干嘛?”有同学就奇怪了:“问你哥什么时候再来?”
那时徐洁还没溜去厕所,女同学扭头问她:“徐洁你刚好在这,说说呗?”
近在眼前的室友供取证呢。
“你们没长脑子的啊?”
徐洁享受着手里九毛钱的茶叶蛋,语出惊人:“她有名牌皮鞋名牌包,她哥长得俊,又是正经大学生,我家要是破产,我也想当宋千夏她嫂子。说得够明白了吧?再不明白傻子一个。”
我行我素全然不怕得罪人,声音嘹亮。不远处林代晶听见了,表情一滞,连忙走过来摆手解释:“那只是问问,因为……”
她超会说话。
所以阿汀快快得回:“没关系,我不在意了。你真的不要再道歉了,行吗?”
接着双眼一闭,装晕,不让她有说话的空当儿。
“教官,宋千夏不行了!”
“她被林代晶道歉逼到不行了你快来看看咯!”
徐洁平地两声吼,林代晶莫名其妙被扣罪名,在军训完毕回寝室的路上,被同班同学议论她。
“宋千夏她哥是不是高高的,单眼皮,就中午带着老师突然冒出来的那个?”
“是啊,打扫寝室我看过他,他们兄妹长得可太好了,半点不像乡下来的。”
因此印象深刻。
“那你说……”女同学低声问:“林代晶真有那个心思?”
另个女同学笑:“实话告诉你,宋千夏打水那天,我就站在旁边排队。她长得好看嘛,我没忍住多看两眼,听了一耳朵的闲话。”
“什么?”
“林代晶就问啊,你是不是乡下来的,怎么没有乡下口音。寝室里男同志是不是你爱人,是你哥?应该你嫂子来,男同志做家务没女同志利索。”
“宋千夏他哥下楼的时候,她还出门送他,整张脸发光似的,逃不过我火眼金睛。”
“就你眼睛厉害,看到这么多!”
女同学掩面笑道:“林代晶真是的,还没开学净想着这事,没羞没躁的。难怪光围着宋千夏道歉,不说缘由。羞死了。”
“这就叫做先办小姑子,再收老爷们。”
两人说得热热闹闹,话里话外满是嘲弄。毕竟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心气儿高,志向大,瞧不上满脑子‘嫁男人生孩子’的世俗女子。
林代晶在后头不远不近跟着,脸色越来越阴沉。
怪她想得太容易!
认为乡下丫头徒有脾气没有脑子,有意在同学面前给她摆难关。万万没想到她比想象中更为狡猾,谎话信口来,笼络徐洁泼她脏水。
真不该莽撞的。
这下八张嘴洗不清,不晓得要费多少力气挽回。
愤恨的心情持续到傍晚才停歇。
现在有机会穿上新裙子,用上琢磨出来的新发饰。这份姿色并不差,压过大多女同学绰绰有余。
林代晶高兴了,高兴得想去卫生间转个圈儿,好好欣赏打扮过后的自己。
阿汀静静看在眼里,脑瓜子里头蹦出个焉坏的主意。
说来就来。
趁着林代晶进卫生间,她拉上窗帘,脱掉松垮的睡衣,套上碎花连衣裙。
乌黑的头发散着太热,编成辫子太过孩子气。稍微考虑了一下,选择清爽两块的丸子头。
“君儿君儿。”
阿汀双手搭在床铺上,踮脚,露出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快看看我!”
罕见的兴奋语气,王君记忆只有过两回。上回是河头中药铺子的开张,被小抠门精寻着赚钱的法子。
怎么了?
低头看去,不禁讶然张大嘴巴。
她老早知道阿汀好看,奈何这丫头傻里傻气不会打扮,成天穿着爹妈留下的旧衣服,在泥土上草木间晃来晃去。久而久之看惯了,偶尔还是顺眼,但很少感到惊艳。
除了今天。
白净的脸蛋映着融融的灯光,浓黑的眼眸水光潋滟,天生的灵动多情。她睫毛好长,乖乖巧巧垂着,落下几分欲语还休的缱绻。眼睫里头还藏着一点小小的红痣,艳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你这有痣啊?”
王君下意识伸手要摸摸,刹那间陆珣的面貌浮现在眼前,阿汀下意识躲开。
没有人碰过这里。
她想起来,只有陆珣特别喜欢它。
“好看吗?”
阿汀提着裙摆自然地转个圈,按照故事书里的公主插画做的。好像记错具体动作了,变得有点怪模怪样,惹得王君捧腹大笑。
“就像妖怪一样。”
头发全盘上去了,剩几缕碎发软软贴在脸边,衬出修长的脖颈,弧线美好。小妖怪唇红齿白,小腿匀称又直。连凉鞋露出的脚指头,都是圆圆粉粉的,漂亮得实在过头了。
王君不得不摸着良心补充:“当然是最好看的妖怪。”
她的比喻总是剑走偏锋,世间独有,阿汀笑了”
“怎么突然穿裙子了?”王君指着卫生间,用气音说:“你能把她气死,信不信?”
阿汀凑到她耳边:“就是要气她的。”
算是下午的小小报复了。
不过王君脾气冲的,知晓下午那回事儿,怕是要搬起椅子劈头盖脸摔林代晶一脸。阿汀顾虑到这个,没说。
王君被蒙在鼓中,就误会阿汀还在记仇中午的事,不由得捏她圆圆的丸子头,啧啧道:“学坏了学坏了,傻子阿汀竟然出阴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