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珣。”
“我还是害怕。”
薄薄的眼皮眨一下,眼泪也安静地掉。沿着眼角一滴又一滴的流下来,半张脸哭得湿漉漉的。眼角鼻头红透了。
又没人欺负你。
陆珣皱着眉头想,那瘸子早被他打跑了,尸身快发臭了,还有什么好怕?
电闪雷鸣划过,她大睁着眼睛看他,哭得更无声,更厉害了。
满目惊惶。
“我怕打雷。”
她温温吞吞地伸出手,又软绵绵地问:“你再牵我一下好不好?”
“再牵牵我吧?”
他迟疑了一下下。
真的就一下下而已。
她猛然消失在眼前,一根头发丝没留下。只剩下狼狗中的领头,反复舔他的脸,舌头黏黏腻腻。
陆珣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又躺了好一会儿,眼前来来去去还是她可怜巴巴的样子。
好胆小好爱哭的粘人怪。
麻烦死了。
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在无数双动物的眼中,他的手指微微动了。
先是坐起来,再摇晃着站起来,如同一幅干枯的骨架。
狼狗们蹲坐下来,静静望着他往山下走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被雨水冲淡。
猫也按耐住性子乖乖跟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遇见石头与陡峭的坡道,才细声咪咪两句。
踉踉跄跄,千疮百孔。
陆珣就是这样下的山,一步一步走到她家门前,再摔在地上,精疲力竭。
他是还恩情来的。
他本来很坚信自己仅仅来还恩情,直到看见阿汀小跑过来,脸上干干净净,眼里没有畏惧,没有迷茫,压根没有一点点哭过的痕迹。
只倒映着一个狼狈至极的他。
原来如此。
这时才恍然大悟,正在害怕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漫漫十七年的阴冷世界,贸然出现了一点微光,刺眼而滚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开,躲闪,说着我不要我不要,但原来还是很想要。
看着阿汀面上的无措与担忧,在这个时刻必须承认,她是一束闪耀到能够穿透身躯的光芒。
这让人头晕目眩的光,让人忘记呼吸的光、浑身颤抖。
他得把它困在手心里,也护在手心里。
“阿汀。”
他想说,也牵我一下吧阿汀。
但指尖触过衣角,终究没能紧紧抓住她。
已经彻底失去意识。
陆珣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的当儿。
接连多日的风雨将天空洗得澄澈,一轮夕阳犹如蛋黄,缓缓的下降。
饭菜的香气在鼻尖萦绕,手边埋着毛茸茸的猫。
阿汀像一只无害的小精怪,漂亮又安静,乖乖坐在另一边看书,手上还握着一把蒲扇,给他扇来温热的风。
这情景宁静如画,陆珣目不转睛看好久,直到被她发现。
“陆珣你醒啦!”
小糯米团子看过来,一对大眼睛笑得晶莹,仿佛璀璨的烟花在里头骤然绽放。
还在做梦吗?
陆珣拿手指在她脸颊上戳了一下,软的。
再戳一下,热乎的。
应该不是做梦。
阿汀稀里糊涂地被戳两下,又稀里糊涂看他收回手。她眨眨眼,还是笑盈盈的:“昨天晚上我爸爸把你背到医院的,医生早上说没有问题,所以我们就回家了。”
“你现在在我家里。”
宋敬冬补充:“躺在我的床上。”
这事有点复杂混乱。
陆珣翻看自己的手脚,正巧林雪春端着热水进来,上下打量他,摆上满脸的嫌弃:“脏死了,醒了赶紧去洗澡。”
阿汀连连摇头:“医生说要多休息,不要做大动作。现在不能洗澡的。”
前世虽在中药堂生长,但外公的规矩是,年满十八之后再传授‘望闻问切’的深奥功夫。因此阿汀的脑袋里暂时只有大量草药知识,治病三脚猫,对医生抱着绝对的信任。
对医嘱更抱着绝对的决心。
林雪春拗不过她,又嫌弃野小子浑身的泥,只好退一步,出门端来热水,拿出崭新的毛巾,想让他擦擦手脚。
但这脸盆刚往陆珣面前一放——
水波荡漾,激起小小的水花,被认定为偷袭。
陆珣猛地一跃而起,不顾胸腔传来的疼痛,迅速退到角落里头。瘦骨嶙峋的身体四肢紧紧绷住,上端一双炯炯的眼睛,像开过刃淋过血的宝剑。
戾气横生。
“这小子……”
真他娘的野啊。
沦落成这样还不肯低头,六亲不认的架势摆的足足,难怪村里没人待见他。
林雪春被盯得后背发凉,一时说不完话。
陆珣对大人的戒备心,远比孩子们强得多。阿汀生怕他把妈妈列入敌人范围之内,贸然发动攻击,连忙拉住他:“陆珣你别怕。”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这是我妈妈,她很好的。”
林雪春:……
好想摘下女儿的小脑袋晃一晃,把里头的水全给倒出来。
这是怕?!
摸着你的良心说,他有一点点的怕的样子吗?!
眼睛白长的吧?!
林雪春大大翻个白眼,瞥见阿汀攀在野小子小臂上的手,顿时又惊得魂飞魄散。
她不过是放盆水的功夫,他像血海深仇一样盯她。女儿敢碰他,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
想当初宋婷婷被抓得一脸伤,大半个月过去还留着浅浅的印子。这回急匆匆往b城去,也是在四处打听民间膏药,好把脸蛋给治好。
阿汀的细皮嫩肉,比宋婷婷有过之而无不及,万一抓到咬到,脸不得毁了?
“阿汀你过来,别被他给抓了。”
林雪春越想越怕,连忙伸手去拉。不料他也抓住阿汀的手,琥珀色的眼珠转向她,凶狠的好像她抢了他的宝物。
两厢对峙,阿汀夹在中间非常的无辜。
只好劝劝这个:“妈妈没事的,他不会抓我。”
再哄哄那个:“我妈妈不是故意说你的,你不要生气。”
无果。
对峙继续。
站在灶台边的宋敬冬看了一场热闹,失笑:“妈你别瞎操心,急火火的反而把人家给吓住。这小子上回帮过阿汀,出事来找的也是阿汀,怎么会抓她?”
阿汀点头。
“有事也让阿汀说就是了,他只听她的。”
阿汀点头点头,小鸡啄米的点头。
没出息。
兄妹四个胳膊肘全往外拐。
林雪春再瞅瞅陆珣,满心纳闷:只听阿汀的,有这么古怪的规矩?
就阿汀那小胳膊小腿,后院逮公鸡还费力,哪来的本事收服这只凶狠的野东西?
她不信,转头上楼拿来一套干净的衣裤,拿给阿汀:“你给他说,手脚擦干净,身上脏衣服脱下来给我洗。这是你哥的旧衣服,让他先穿着。”
阿汀接过衣服放在腿上,乖乖应了一声好。
她把毛巾浸过水,拧得干干,再递到陆珣的眼皮子底下。
“今天很热,你肯定出汗了。”
“擦一下好不好?”
陆珣低头看看那只又白又大胆的小手,被这句‘好不好’说得耳尖微动。
要是她不问他,命令他,他绝对给她甩脸色;
要是问‘要不要’,那他不要;
偏偏来一句软绵绵的‘好不好’,尾巴梢藏着星星点点的亲昵,像撒娇而非询问。他拿‘好不好’没有办法,在她面前丢盔卸甲。
只能默默接过毛巾,抓着脚趾头仔仔细细擦干净。
林雪春看得目瞪口呆,回头对上儿子‘意料之中’的眼神。
她犹不信邪,拍一下阿汀:“让他再擦擦脖子。”
陆珣送去医院时,医生护士本想帮忙收拾一番。奈何这小子在昏迷之中,依旧满身反骨不许人碰。但凡他们给他一点点的刺痛,他便挥拳蹬腿。
医生护士全被吓退,最后还是宋于秋摁着他,潦草往胳膊腿上抹药。
阿汀心思纯粹,又指指他的脖子:“这里也脏。”
陆珣扫她一眼,真把脖子转了一圈,作出要脱衣服的模样。
林雪春立马挡在女儿面前:“转过去转过去。”
阿汀转了过去。
“女孩子家家的别乱看,小心长针眼丑死你。”
阿汀又自个儿伸手遮住眼睛,“我不看。”
林雪春是女人,陆珣在她眼里不过是黄毛小子。她不觉着自己会长针眼,不过定睛一看,又发现确实有点儿扎眼睛。
这丧尽天良的阿香,心狠得没谁了
看不过去陆珣粗鲁敷衍的动作,她忍不住训了一句:“你当刷搓衣板?不会轻点啊?”
一层皮下好像根本没肉的,瘦骨根根分明,搓衣板还他来得寒碜。
林雪春天生说话不大客气,实际上怀着好心。谁知道这小子不领情,丢给她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照样该怎么搓怎么搓,完全不顾伤口。
世上竟然有如此不讨人喜欢的屁小孩!
这时阿汀担心地说:“陆珣你小心点啊。”
好样的,手脚立刻放轻了。
林雪春活四十多个年头,头一回哑口无言。
这鸡贼小子怎么跟认主的猫狗一样?!
打定主意赖上阿汀了是不是?
当妈的一把抢过陆珣手边的旧衣服,凶道:“起来吃饭!”
世间没有单纯的好事,也没有独独的坏事儿。
拿台风天来说,打坏庄稼不假,却也把河里的玩意儿生生逼上岸。
日暮村背后靠山,四面围水,雨过天晴后便有上百条滞留的鱼虾,在低洼里拿命扑腾。经历过台风天的村民经验老道,早早备好水桶,时刻能出门‘收鱼’。
说来也巧。
林雪春独自在家,为儿女男人操心得睡不着觉。后半夜风雨稍缓的时刻,全村子呼呼大睡,只有她一个激灵,拍着隔壁的门,带王家三口一块儿出门收鱼。
一收一大把,家里的脸盆水桶全给用完了,这叫真真正正的‘大丰收’。
村民犹在奇怪今年的鱼好少,殊不知王家爸爸已经把鱼运到县城里。新鲜活鱼一斤五分钱的便宜卖,没半天全部卖完,净赚六十块钱。
王君一家子抓的鱼占七成,但他们感激林雪春的提点,只愿意拿十五块钱。林雪春不肯,连给带塞再五块,最后四十块进自个儿的腰包。
除了卖掉的鱼,家里还剩下四条个头顶大的鱼,今晚上桌两条。
一条红烧,一条清蒸,全部出自宋敬冬之手。
他非常得意忘形,一桌下便开始吆喝:“来来来,父老乡亲尝一尝,不好吃不要钱。”
林雪春笑骂:“大老爷们成天折腾这些,早知道不挣钱供你上学,当厨子去得了。”
“我这不是孝顺您么?”宋敬冬笑眯眯。
“还孝顺,再孝顺下去就招闲话了。”
农村讲究男女分工,粗活重活归男人,洗衣做饭则是女人肩上的担子。这稍有错乱,不光女人被说不明事理,男人也要被指点,没出息没脾气,成天做娘们的活。
要不是儿子大厨的名声远扬,年岁也小,就这股鼓捣劲儿,早被说八百回了。
宋敬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淡然耸肩:“随便他们说道,反正他们儿子又没你儿子能耐。”
“去你的。”
“本来就是嘛,不然让他们儿子也弄个状元来当当?”
“少嘚瑟,闭嘴吃饭。”
mǔ_zǐ俩是饭桌上斗嘴的主力军,宋于秋闷声不响,阿汀往往是傻乎乎的笑着看。
然而今天情形大不一样。
一家四口各坐一边,陆珣本来要跟着阿汀坐下,结果被林雪春拦住,故意给安排到另一边去。于是少年少女斜对角而坐,中间隔着人高马大的宋敬冬。
特别像被拆散的牛郎织女。
这陆珣大约是第一次上桌吃饭,不太老实。
别人坐着他蹲着,还是脚尖朝地、脚底板抬起来的姿势。手也不肯捧着碗,就让它呆呆停在桌子上,离他很远。
筷子功夫还过得去,但不高深,米饭夹一把掉两分,捉不住嫩滑的鱼肉。
全家看在眼里,有意装作看不见,省得戳伤小怪物高傲的心。
阿汀一直留心他,察觉到皱眉的动作,猜想他要不耐烦了,立即用筷子头夹鱼给他。
还谨慎地摘掉所有大大小小的刺,抬眼朝他天真纯善的一笑。
空气里仿佛泛起甜又温暖的味道。
陆珣一眨不眨地看她,林雪春实在忍无可忍,一筷子敲上他的手,“看什么看?”
野小子的眼睛,怒起来能扼住咽喉。
林雪春领教过个中本事,这回硬气拍桌:“瞪什么瞪?在老娘的桌上嚼老娘的米饭,不光坐没坐相、光挑肉不捡菜,还把米掉一地,丢粮食的能耐真不小。”
“凶什么凶?!”
“快点给我坐下,左手把碗拿住!”
“我不管你在外头什么样子,既然找到我家里来,就得好好吃饭仔细的吃,听见没有?”
嗓门洪亮,陆珣不动。
“妈妈……”
阿汀想帮忙说情的,也挨教训:“你管你自己,猫还知道挑刺,他能不知道?要你瞎操心,伺候他一辈子不成?”
话是有理的。
况且洗澡换衣服也好,捧着碗吃饭也好,妈妈愿意拿出长辈的姿态、把陆珣当成寻常孩子一样教训,其实代表着她的豆腐心逐渐接纳陆珣。
只是她的脾气不比他小,绝不玩嘘寒问暖的一套,好心话凶着说。
两个刚烈的性情撞在一起,必须有人服软,不然两败俱伤。
阿汀看看陆珣,再看看妈妈,不禁发愁。
因为他们都不太擅长让步的样子。
“陆珣……”
便是处于争锋相对的当儿,陆珣率先收回眼神。
他低头,眼珠挪动着把她们的姿势看在眼里,然后左手贴上大红花的瓷碗边。生疏的捧住,桌下两条折叠的腿也舒展看,像她们一样坐下来。
还学宋敬冬,稍稍把弯着的脊背挺直些。
小屋里鸦雀无声。
阿汀有点儿惊诧,也有点儿欢喜,饭碗挡住脸,两只眼睛弯如月牙。
林雪春眼皮跳动数十下,勉强回过神来,干咳两声说:“这还像个样子。”
饭继续吃,桌上的mǔ_zǐ俩面上无事发生,实则嘴角上翘,死死忍着大笑出声的冲动。
不能笑不能笑。
不约而同地想:可别把这小子笑得恼羞成怒。
最云淡风轻的当然是宋于秋。
但细细望去,他的嘴角也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冒充老年陆珣:我本想在十七岁那年夏天的台风里死掉,但是她对我说害怕打雷。我想着,打雷这事情可没有尽头,一年四季都会有。那么我只能继续活下去,并且尽可能更长久的活着了(笑)
然后是溺水小刀的开头语:那时我还只有十五岁,以为自己可以知晓一切,以为自己可以得到一切,以为自己可以把全部都给他;以为只有自己拥有与他欢笑着跃入水中的权利。我想要的只是闪耀到穿透身躯的光芒,让人头晕目眩,让人忘记呼吸,让人浑身颤抖。
大致符合陆珣这个阶段的心态><
设定的少年时代就是这样的:有的人生来是主角,像两团相互吸引、追逐又猛烈碰撞的光。他们的故事常常发生在夜里,发生在光与阴影的交界线。
他们之间满是混乱、泥土与血腥,是反复的打斗,是再三的遍体鳞伤。
但正是拥有过这样浓重的色彩,即使拉开万里隔着时间,他们还是彼此年少时代里无法取代的光。
因为爱过你,还要怎样去爱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