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少女的轮廓依稀,在光影里悄悄的缠绕。
他是很大一团阴影,浑身结实,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
她则是被豹爪子死死摁住的小猫崽子,稚气未脱不知险恶。澄明的眼睛直直看着他,有点儿受惊。
这段深沉静默持续很久。
阿汀的眼皮掉下去,视线落得低低的,凝望自己的手。
或是陆珣的手。
“刚才你因为我……被小姑打了。”
声音放得很轻很细微,另一只手傻乎乎地比划着扫帚拍打的动作。她低着头说:“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阿汀没抱多少期望。
上回只想凑近伤口看看,他尚且翻脸无情,打她的手心。这回竟然想掀开衣物,去看他没有遮蔽的后背……
痴心妄想。
想了也白想。
但仍然要固执地问一句:“看看好不好?”
不好。
后脑勺没有眼睛,后背脆弱无比。
陆珣曾经把后背交给猫,交给满山的狼狗,只是从未交付给同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规矩。当下应该甩开这只手,把这胆大包天的小东西踹出去,赶走她。
反正他的伤势日渐减轻,猫为他叼来锋利的剪子。他随时可以挣脱这无趣的束缚,做回一呼百应的山大王。
只要他想。
明明知道该怎么做的,他的手指却也有自己的坏心思,松一阵紧一阵的握着她。
怀疑这把小骨头能被他捏碎。
又怀疑她总是不知天高地厚,他走了,她是不是还敢这样招惹别的野物?
陆珣也垂眼,看的是阿汀。
形状柔软的眼睛泛着微微的红,侧脸白皙而绒绒。
方才的家族大会审,透过水泥砖块钻进耳朵。
他的听觉太灵敏,不一定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字里话外小小的委屈和无措,他听得分明,听得莫名烦躁。
这家伙。
终于发现,这家伙没有爪牙,有的是另一番本事。
他在她面前失掉先机,一步退,步步退,早在最初接受她的吃食时,注定战败。
陆珣缓慢地松开手指,瞧见她白皙肌肤上留下的红印子。
脚尖再踢一下,白天里浑浑噩噩的黑猫。
“喵?”
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鼻子里打出一串呼噜,又闭上。
他拿脚趾头压住它的鼻孔。
“喵喵喵喵喵!”
猫猛地跳了起来,挠耳朵挠尾巴挠床单。它看见什么挠什么,爪尖碰到陆珣的脚心时,停一下,犹豫看一下陆珣。
正对上那双诡谲的眼睛。
猫收回爪子舔舔,不敢朝他发怒。滴溜溜的目光绕了一圈,嗅到一股仇人的味道。
别问。
当年它也是惨遭□□的一份子,而且因为头顶一对精神奕奕的猫耳朵,被蹂得更惨。
猫当机立断地跳起来,飞檐走壁蹿到宋敬冬身边。两条后腿站立,它巴在他的腿上,喵喵直叫,拿爪子抓他挠他,警告他速速离去。
“好好。”
宋敬冬举手投降,一连说出三个‘我走’。
需要提防的敌人被自己逼走了,猫得意洋洋,用爪子推、用屁股顶,把门关得仅余下一道缝隙。它昂首阔步走到角落边,一倒,补觉去了。
如此古灵精怪的猫,难怪村民避之唯恐不及。
炽热灿烂的阳光被挡在门外,屋内被阴凉再度占领。
黑暗之中,陆珣转过身来,拿后背对着阿汀。
他蹲坐着,两条手臂随意垂下,用姿态表明‘我不是故意给你看的,反正你爱看不看,和我没有关系。’。
别扭到不行。
阿汀眼角漾起安静的笑意,小心地掀开衣物。
一片荒芜的,犹如废墟般的后背出现在眼前。
累累的伤痕遍布,种类已然超出她的认知范围。
实在无法想象有多少种不入流的东西伤害过这片皮肉,以至于结茧成疤,深深的痕迹经年难消。
比起它们,宋菇那几下扫帚造成的红痕,微弱得犹如沙漠中的一粒沙子。
阿汀拿出药膏,按压尾端挤出些许,慎重抹在伤疤上头。
她做事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不出一丝声响。陆珣更不吵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床单一角,不言不语,意志坚定。
她有小心地不要碰到他,他也不去看她。
这份默契是自然而然的,尽管寂静在流淌,但他们之间没有墙,没有别的看不到的隔阂。
好像已经离得很近很近,不能更进。
时间失去概念。
阿汀不太清楚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抹药,想和他说说话,又不想涉及阿香和伤痕。
她很认真想了想,对陆珣说:“你站起来好高。”
他的耳尖动了动,阿汀自己在家试过好多次,学不会这样动耳朵。
她总是把他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孩子照顾,直到他骤然站起,双腿结实有力,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半头。
那一刻,阿汀迟钝地想到一个可能性:陆珣的年岁,也许比她还大些。
“比我哥哥还高一点。”
陆珣耳尖又欢快地动起来,像黑猫晃悠晃悠的大尾巴。
门外偷听的宋敬冬:?!
阿汀随手抓到一个参照物,不由得详细比较起来:“我哥哥是单眼皮,你是双眼皮。”
大约觉得自己是被夸奖的一方,陆珣的耳尖继续动,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分辨单双眼皮。
是高兴的意思吗?
阿汀试着多说几句好话:“你反应也快。”
耳尖动。
“猫只听你的话,你很厉害。”
还是动。
改口说一句不好的:“就是太挑食了。”
不动了。
急忙补救:“但你长得那么高,肯定和爱吃肉有关系。”
动了!
不对不对,这样就和调皮的哥哥没两样了。
阿汀揉揉脸,用轻轻的咳嗽隐藏笑意,想问问他的耳朵为什么可以动,有没有秘诀。
“你的耳朵……”
四字出口,陆珣突然双手一抬,把耳朵捂得严严实实。
“为什么藏起来啊?”
阿汀好奇地问,他哼了一声。
“我没有笑你的耳朵呀。”阿汀解释。
陆珣像黑猫一样往地上躺,面对墙,偏不给她看。
“要睡觉了?”
“哼。”
没错我要睡觉了,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陆珣抱着头蜷缩进楼梯底下,藏在阿汀看不清的深处。
“好嘛。”
真稀奇,气氛一下子全变掉了,阿汀软软的尾音犹如亲昵的撒娇:“晚上再给你做好吃的。”
陆珣装睡,陆珣听不到。
阿汀弯着眼睛走出门,抬头撞见偷听墙角的哥哥。
他朝屋子努下巴,“病得怎么样?”
“快要好了。”
“谁把他锁在屋子里的?”
阿汀不高兴地抿着唇,“是他妈妈。”
宋敬冬倒没有太吃惊,摸着下巴问:“他真的比我高?”
“真的。”
阿汀依照印象比划出陆珣的高度。
“就高这么点儿?”
“一点也是高的。”
“就这么点儿……”
宋敬冬满脸纠结,不想在承认自己更矮的事实。
男生都是这么孩子气的吗?
阿汀忍不住笑,往家门走。
落在她身后的宋敬冬,歪着脑袋靠着柱子,叫了她一声。
“阿汀。”
声音无端沉了几分:“你有没有想过,是时候放他走了?”
大屋下午送来两条鲜活的草鱼,傍晚便被摆上粗糙的木头板,先敲晕后放血。
由尾部入刀,贴着脊骨削成上下两半,去掉鱼头和腥味浓重的牙齿。把鱼肚鱼骨剁成均匀大小的块状,鱼肉改用斜切方式,薄薄片片,把握在三四毫米之间。
接着把鱼骨鱼肉清洗干净,分别加入食用盐一勺和两勺,加入少量米酒代替啤酒。不断搅拌直到所有调料吸收完毕,再敲一个鸡蛋,蛋清搅拌鱼肉,增加鱼肉的滑嫩口感。
热锅之后下鱼骨头,油煎不到两分钟,灿灿金黄色逐渐攀爬。
阿汀做的是酸菜鱼,自然又有酸菜又有鱼。
抓一把酸菜切段,再抓几颗泡萝卜、生姜和野山椒切片,全部倒进热腾腾的油锅。味道截然不同的辅料共同翻炒,气味交织,拥有绝无仅有的诱惑力。
此时热水下锅,煎好的鱼骨头顺势滑下,大火烧得开水沸腾,滚滚气泡蒸出一层白腻的浮沫。
铁勺撇去浮末,煮得鱼汤奶白,再加鱼片焖煮入味,三分钟出锅。最后撒上葱花和辣椒末,猪肉融烧之后浇盖于鱼肉之上,鲜美的香味扑面而来。
满满一小盆的酸菜鱼,就此完成。
爸爸还想吃酸辣土豆丝,妈妈念叨着很久没尝过的西红柿鸡蛋汤,全部出现在小而简朴的木桌上。
夏日的傍晚是沉静的,晚霞伏千里。
劳作一天的大人们一屁股坐下,吊着嗓子点自家孩子的名。东一个阿虎,西一个阿健,此起彼伏的叫声,呼唤扔在外头玩耍的丫头小子们回家吃饭。
阿汀家总算全家团圆,八仙桌四面坐满。
“摆酒的事。”
林雪春忽然说:“我不想和大屋商量来着。”
日暮村兴热闹,爱摆酒。
年酒季酒祠堂酒,喜酒丧酒节假酒。对于孩子而言,满月酒与周岁酒必不可缺,其他全看家里的意思。
不过有村里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家有念书厉害的孩子,每逢大考成绩好,爸妈必须出面做东。
而阿汀与宋婷婷同年出生,只差六天,打小凑在一块儿办酒。来客多是大屋的亲友,一窝蜂地捧着宋婷婷。
林雪春至今记得六年前的小学酒,宋婷婷那儿收了书包又有铅笔盒。阿汀却是两手空空,无人搭理,仿佛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孩。
那时她便下定决心,绝再不让阿汀和宋婷婷搅到一起。不让自家女儿做那衬花的绿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