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太太站起,对着奶奶笑笑“这孩子真是乖巧,看得招人疼。”
祖母笑着答“平日里是乖,只是脾气硬得很。你以后怕要多包容。”
“女孩儿,特别是年轻女孩儿,有主见一点好。”劳太太笑着起身招呼“映映,我先打牌。”
我忙陪着起身“好。”
她笑容温柔,往我手上塞了一个沉甸甸红包。
我又被一堆佣人和七大姑八大姨推出了客厅。
回到房间,我摊开掌心中的那个硬质纸袋,华贵的绛红烫金的福禄康寿,我打开,抽出了里边沉沉的一叠钞票。
长辈见到世交亲戚小孩儿会给红包,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也算见过些人情世面,但出手这般阔绰,还是令我咋舌。
我缓缓地摸搓着手中的纸张,心里有一圈一圈的涟漪,逐渐扩大。
晚上我躲在房间里涂鸦,对着课本练习素描,看dijssehof描述的装饰艺术和布料设计,独自沉浸在光影变幻的色彩中。
小姑姑忽然在楼下唤我,她这段时间有案子为了取证连日外出,晚饭都没有回来吃,不知何事找我。
我起身跑到浴室洗手,哗啦啦的水冲到直到指缝间一丝油彩也无,江家对子孙辈仪表要求甚严。
大厅上水晶灯散发着柔和光芒,祖父祖母坐在檀木雕花屏风前的丝绒沙发上,父亲与芸姨陪坐在一旁,小姑姑窝在角落,数目刷刷望来,好大阵仗。
我强自镇定,坐下喝了一杯茶,听着他们闲聊,一边瞄小姑姑。
小姑姑对我使眼色,示意她也不知何事。
“咳咳,”父亲将视线从手中马经转回,看了看身旁的芸姨,终于开口“映映,你在学校,可有男友”
“没有。”我一头雾水,我大学已经读到第三年,现在才来问是否有点迟。
芸姨陪笑道“你这当爸爸的是什么话,映映还小,又这么乖,又怎会随便交朋友。”
祖母插话进来“也是,切莫不要同如今洋女,穿得暴露当街同男仔亲热,真是败坏世风。”
小姑姑低低讪笑一声,对着我悄悄翻了个白眼。
我但觉大事不妙,无暇理会她,只正襟危坐。
“那你可曾考虑过婚姻大事”父亲开口。
“什么”我开始疑惑。
“映映,”奶奶开腔,带着考究的斟酌“你出生时,我们家与劳家定过一门亲事。”
“定、定亲”我瞪大了眼,简直结舌。
“你爷爷那时在上海做生意,劳家老爷子那时在上海洋行做事出了点差错,你爷爷投了一笔大款子给他助他脱困,老爷子一直念着这份情,两人也算旧交,后来我们一家得顺利逃出战乱到了广州,也是得了劳家的帮助,劳家老太太跟我也投缘,你出生时,劳家老爷子托人带来了祖传的和祥玉,这门亲事也算是定了。”
我尚存一丝理智,语调有些发颤“是昨天那位奶奶,还有我身上带着那块玉”
“嗯。”爷爷磕了磕手上的楠木烟斗,点了点头。
小姑姑的声音插了进来“男方是谁”
我心底又惊又疑,只想起母亲,哦,我那开明的母亲,一直骄纵待我如友,怎会允许如此事情发生,而竟不曾让我知晓。
父亲缓缓接话“如今老爷子手下做事的是两个孙子,长孙劳家骏已经成婚,单身的是二孙劳家卓,今年二十六岁,是如今劳通亚洲区大宗投资顾问主管。”
我心底忽然一静。
奶奶带了一丝笑容“今日老太太来家里见过你,说很喜欢你,映映,你可愿嫁入劳家”
“什么”小姑姑惊跳起来,脱口而出“拜托这都什么年代了”
父亲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目光望着我。
芸姨笑着道“哎呀,女孩子念再多的书,最终也得有个归宿,劳家是何等家世,映映你嫁过去,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小姑姑声音高了几分“老爹这不是民国十二年怎还会有这般荒诞之事”
爷爷眉一皱,语气多了几分威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样我们江家受过劳家的恩既然许下了承诺,就得对人家有个交待”
“要报恩也不能这样”小姑姑据理力争“爸,这是映映一辈子的幸福”
奶奶不理会身旁唇舌大战,烁烁的眸只看着我“映映,你怎么说”
我低眉顺眼,定定地看着祖母手中一串檀香木珠子
“我愿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安静得彷佛六月仕径大道上落下的一颗叶子。
客厅内一片寂静。
我声音低得近乎飘忽,却一字一字清晰如刻印“承蒙劳二公子看得起,我愿意嫁给他。”
小姑姑腾地站了起来,朝我怒吼“江意映”
我悄悄抬头望她,小姑姑双眼简直喷出火来,只恨不得揪我起来打一顿。
我只沉默不语。
小姑姑抛下了一句“疯狂的世界”
朝楼上跑去。
我自眼角的余光中看到祖母的微笑,安详得拈花如佛。
周一,我如常返校上课。
课业忙碌,下课时同学各自哗啦啦收拾绘图稿纸嬉笑散去,无人知晓我内心波荡。
惠惠给我发信息,说她还有课,让我在图书馆等她一会儿一起吃午饭。
韦惠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自中学就认识,她是个活泼爽朗,讨人喜欢的姑娘。
我们一起考上的南大,我虽然没有说,但心里其实是很高兴,反倒是惠惠,放榜的时候搂着我大叫“映映,哈哈,我们还能在一起啊”
惠惠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从高中开始,我那一点点花花肠子从来都瞒不过她的法眼,更可怕的是,她对于八卦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亢奋热情,所以她大学报了新闻系。
我一手按着手机一手拎了书包慢慢地走出教室。
早春四月,空气中仍拢着一层薄寒,穿着蓝色套头衫的高大男生,牵着身畔女孩的手,低头间温柔的笑容。
呵,杂志上写,相爱的时光就是最美的时光。
我只觉惆怅。
“江意映”我穿过文思楼前的小广场时,不知谁在喊我,明明是扬起的清冽悦耳的嗓音,听起来却带着隐隐沉郁的韵味。
我转头,看到一个高挑的男子,穿褐色粗布裤子白衬衣,外面套一件藏蓝色针织衫,立在婆娑的扶桑花叶下,正望着我,目光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