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得发白的水汽不停地从自己的口中呼出。
他又在做那个梦了。
在那辆不知去向何方的火车上,他坐在光照不到的角落,周围空荡荡的。车开了很久,车上的人一个个下去,只剩下他,一脸木然地坐着,身边是安详睡着的爸爸。
无数次的梦里,他都不敢转过去看爸爸,就算明知道是在做梦。
直到退烧之后从医院回来的那一天,他连伤带病,本以为会睡得很好,却又再次陷进这个梦他再一次坐在爸爸身旁,双手紧握,祈祷他的爸爸没有死。
在他的祈祷声中,车子忽然停下来,常晓春在透亮的光线中扶着车门跳了上来,穿着那件他送她的,大红嫁衣颜色的棉袄。她背着鼓鼓的背包,搓着手跺着脚说“好冷啊”
他抬头看到,却觉得好温暖。
醒来的时候,是早晨四点。他洗了把脸,走到阳台。苍蓝的天空下,是一条冷寂的巷子,年老失修的路灯哗啦啦地闪着光。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他下楼买了早点,用保温桶装好带回来。收拾好书包,他走进常晓春的房间,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直到她被持续温柔的抚摸唤醒。
他说“我去上课了,帮你请三天假。早饭在桌上,中午我回来。你好好儿休息。”
常晓春点点头,又睡着了。她睡得不沉,中途醒了几次,脑子里有人在嘀嘀咕咕,突然一个声音大喊“你发誓”她猛然地惊醒,醒得彻底,看看周围,只有她一个人。
晚上时光放晚自习回来,利用一点儿时间给常晓春讲解一些他认为值得做的题目。
十点多钟,寂静的夏,屋顶上亮着一盏橘黄的灯,灯下一张小小的床上,虚弱的女孩靠坐在男孩的臂弯里,男孩举着一本书在女孩面前,如果是一本相册或者一本村上春树的小说才够浪漫。可是他们浪漫不起来,那是一本习题册。
女孩用铅笔写下答案之后,男孩摇摇头,用水笔画个圈说“这里应该用x代换。”女孩懊恼地重写一遍公式,嘴里念念有词地推算下去。
男孩看上去目不转睛认真负责,实则早就闻着女孩头发的香味走神了。
六月有时候,一场突然来袭的传染病蔓延到他们的城市。
这里虽然不是重灾区,但时时有病例传出。他们学校也出了一例,校长顶不住压力放了三天的假,对学校进行全面消毒。
学生们被警告只能待在家里。
新闻里每天报道疫情,大街上都是戴口罩行色匆匆的人,不断传来药品脱销的消息,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常晓春体质虚弱,更加不敢出门,每天窝在家里做习题。她做得头疼脑热的时候,时光却坐在窗边看杂志。她房间里收集的一系列小说报章杂志在这三天里,几乎被时光看了个遍。
她看他这么不紧张的样子,纳闷问他“你一点儿都不担心啊。”
“担心什么”
“担心考不上大学啊。”
“一般来说,”他翻过一页杂志,“这个可能性为零。”
时光的成绩一直排在年级前三,而他们学校的录取率是98。
常晓春知道才不是因为这样,她拿过一块橡皮丢到他肩膀上,在他看过来时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成绩没你好,只要随便考考就能跟我上同一所大学”
常晓春成绩勉强排进前一百,算得上优秀,但距离时光嘁,谁要和这个非正常人类比。
“好好儿复习功课,别开小差。”他捡起橡皮丢到她手边。
做完山一样高的试卷,常晓春甩甩手臂,累趴在桌上,那个非正常人类悠悠地说“你知道吗,这本杂志说,在日本同性恋者可以把一方收为养子或养女,以收养的名义生活在一起。”
很久前的书了,常晓春根本不记得。她问他“怎么关心起同性恋来了。”
时光说“这种感觉不是跟我们很像吗”
常晓春坐起来,望着他。时光放下杂志,弯下腰,隔着书桌与她亲吻。
他们早就收养了彼此,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他们是父亲、母亲、儿子、女儿,是世上最亲的人。
没有什么能够将他们分开。
高考前的一天,学校放假自由复习,时光带着常晓春去给爸爸扫墓。时中原的墓地在乡野之间的田地里,眼前良田万顷,远处鸡鸣犬吠,常晓春感叹这里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时光静静地看着墓碑,似乎在与魂灵们进行神秘的交流。常晓春一个人走到田埂上,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不要扰他。
经历过巨大变故,心中深藏隐痛的人,往往更在乎精神世界的力量,因此很容易“堕落”进某种类似于唯心主义的世界观,会对誓言、梦想、信念,这类宏大却本质虚无的词语过分执著。
不懂的人嘲笑他们,懂得人只能沉默。他们只有小心藏好自己的神性,因为孤军奋站的结果往往是粉身碎骨。比如梵高,比如海子。
幸好他有她。她不会因为他在墓碑前停留太久而催促他,也不会因为他信仰宗教而嘲笑他,她是他与这个世界连接的唯一绳索。
时光最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完成了与父亲的对话。
往回走的途中,他们紧紧交握双手。明天是最后一场战役,不成功便成仁。可是他们忘记了,除非死,人生的战役打不完。
那一天从田野里回来时,路过学校旁的饭馆,他们决定好好儿吃一顿。一年来,虽然不至于捉襟见肘,但一切花销都是要有计划的,留着一部分钱以备学费及各种不时之需。
吃完之后,走出饭馆,听到路边传来争吵的声音。一个喝醉酒的男人把瘦弱的女孩逼到大树底下,不停地掌掴女孩的脸。
行人匆匆经过,或有停在路边看笑话。
常晓春对男人打女人这种事情最不齿,她走上前欲喝止男人,时光拉住她的手“她死不了。”
时光示意常晓春不要管,他们自己还在自身难保的边缘。
这个道理常晓春明白,但是不忍心。
女孩一直不反抗不求饶,不知说了什么,男人暴怒,挥起拳头向女孩砸去,女孩惊恐地扭过头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