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二月底,京城的初春已至,官道两侧生长著的梧桐树,纷纷吐出嫩绿新芽。
只是周围景象,仍旧没有褪去冬季的萧瑟。
一顶毫不起眼的青呢小马车,停在通往西北方的官道上,年过六旬,却依旧精神矍铄的马车夫,头戴青箬笠,怀抱长鞭,等待旁边的客人话别。
元渭和凌简二人,都身著便装,站在马车旁。
元渭明显憔悴消瘦了很多,脸色青白,眼睛有点发红,望向对面的柏啸青“你再想想,你若留下来,朕、朕什麽都给你”
元渭知道,自己挽留的样子难看至极,却还是忍不住挽留。
柏啸青微笑著摇头,转身朝那顶马车走过去。
他的步伐虽仍然比常人缓慢,却已行走无碍。从今往後,他将用这双脚,一步步走向属於自己的人生。
元渭咬了咬牙,忽然迈开步子,跑到他面前拦下他,哑著嗓子“潜芝,朕只想问你最後一句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朕”
虽然元渭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问得恶俗,活似怨妇。
但是,若不知道答案,他到底不肯甘心。
柏啸青低垂眼帘,怔了片刻後,慢慢弯了双膝,在元渭面前跪下,端端正正朝他磕了个头“请陛下今後,以江山社稷为重。”
他身心俱残,早就不再奢求任何东西。
元渭是手握皇权,掌握天下生杀的帝王,是他再也触碰不到的人。
喜欢,抑或不喜欢,既然是再无交集,就没有任何区别。
只希望元渭,在将来的岁月里,能够将这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令百姓安居乐业,做个好皇帝。
元渭被他这一跪,心痛如绞,整个身子仿若被钉在了地面上,动弹不得。
元渭不知道是如何看著柏啸青站起身,如何看著他上了马车,扬尘远走。
心内情感寄托的所在,刹那间全被掏空。
柏啸青坐在马车内,看著对面车角处,用来拴帘子的藏青吊穗在那里摇摇晃晃,不敢掀帘往外望,轻轻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和元渭初见时的情景。
那样一个粉嫩白胖的漂亮娃娃,戴顶坠满珍珠的小帽子,脖子上挂著个长生小金锁穿著大红的缎子衣,露出两节粉藕般的手臂。
自己朝他磕过头後,他坐在宽大柔软的床上,眉眼深黑灵动,瞧著自己一笑。
十几年光阴荏苒,和元渭之间的快乐、悲伤、挣扎、纠缠始於那日一跪,终於今日一跪。
鼻腔内,忽然酸楚难当。
马车驶出了京城的范围後,还是上午。
柏啸青撩开车帘,朝马车夫大声呼唤“大伯,麻烦您调个头,去一趟北郊,我有两件事要办办完了,咱们再上路”
马车夫也不多话,直接一甩长鞭,便赶著马儿,朝城外北郊而去。
北郊是一片乱葬岗,掩埋著无主尸骨,终年都给人阴森寒冷的感觉。
柏啸青自十八岁那年起,就再没有来过这里。
因为那时的他,已背上了叛国的罪名。若再常来这里祭拜,只怕会被愤怒的天朝人偷偷掘尸,惊扰了他死去亲娘的安宁。
此番一去又是遥遥无期。
若这时不来看她,恐怕今生都不能再有机会。
他下了马车,拿了铁锹,慢慢走到他娘的坟跟前,想为坟头除除草,培一培土,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原以为十几年未至,这坟应该变矮不少,湮没在丛丛荒草中。
没想到,坟包非但并未曾变矮,反而增高加大许多。比周围的野坟,都要高出半截。
坟前,居然还插著几支残香,放著一盘果点。
柏啸青正在发愣,看到一个瘦小佝偻的人影,提著一个篮子,拄著拐杖,从远方走过来。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双目混浊,衣裳半旧。
她看到柏啸青,并不意外,朝柏啸青咧开嘴笑笑“您来了啊。”
“您知道我是谁”柏啸青心头一惊。
“知道、知道。”她一边点头,一边颤巍巍朝坟边蹲下去,将坟前的果点和篮子里新鲜的换了,又收了残香,“没别人会上这儿来了您是这坟里人的儿子,对不对”
柏啸青无言相对,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您犯了些事,这些年都在外面流亡所以,一位宫里的公公,就拿了八百两银子给我老婆子,让我在这里照看著坟,每天除除草、培培土,上点果品香烛之类的算算看,快有五个年头喽,银子还剩下大半。他说,无论等到什麽时候,您总有一天会来这里的。”
五年前成复十一年,元渭复国,重返京城那年。
那位公公,不会是别人。
柏啸青的眼角慢慢潮湿,一句话也说不出。
“咦,您的妹子怎麽没来”老婆子做完手头的事情後,往柏啸青身後张望了一下,有点诧异,“就算嫁了人自己的娘,总要来看看吧。”
年纪大的人,话一般都多。
不等目瞪口呆的柏啸青回答,她絮絮地又往下唠叨“那位公公说过,这坟里葬著的,是他爱人的娘我老婆子想著,他虽然已经成了阉人,不能和别人在一起,但这份情谊,总还是难得的,可惜了啊”
老婆子所说,局外人看似唠叨废话,局中人却如惊雷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