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里客人稀少,伶伶仃仃的几个,全是优哉游哉的饮客,有的在看书,有的在玩电脑,有的只是在赏茶。只有僻静的角落里的那个女人,五十来岁,年轻时该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可惜气质粗俗,衣着老套,面上风尘仆仆,不停满面焦急地往门外瞄,完全不合格调。
一个修长的身影正推门而进,她立即站起身,起劲地向那人挥手,甚无仪态。
“这里这里”
茶馆并不大,一览无余,那个男人一早已看到这个不对调的女人。
男人缓步走过去,面无表情地在她对面坐下,垂著头,没打招呼。
他的从容尔雅与她的土里土气摆在一起,显然格格不入。
她默默打量他,不敢直视。
“忘儿,谢谢你肯见我。”
她怯声细语,几不可闻。
这女人口里的忘儿自然是顾文怀,而她便是他的亲生母亲,周顺雅。
当年他的出生只是一个逼不得已的选择。她本是霍家一个女佣。一日,她一边捧著肚子一边声泪俱下对顾思源说有了他的骨肉。那时顾思源已是霍家大小姐的未婚夫,霍家地位显赫,怎容得下这种荒唐之事,而顾思源当然亦矢口否认。结果事情扰攘一阵,胎儿打不掉,顾家大门进不成,最后还被人拿著扫帚捧出门。
自此以来,她极其厌恶这个孩子,故而一出生便给他取名忘儿。后来周顺雅跟了一个叫张棠的男人,有了另一个儿子,叫张齐。可想而知,顾文怀从小在张家的日子不会好过。
顾文怀瞥了她一眼,不语。他有那次拒绝过她
他刻意将手摆在桌上,露出婚戒。
周顺雅果然诧异,“你结婚了”
顾文怀点点头,冷声道,“所以,我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帮你,而且我已没做律师的工作,我现在只是打份工,讨张饭票。”
无可否认,当初她次次的苦苦哀求,确实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存在价值。他无法拒绝,从来视他如敝屣的母亲放份乞求他。他无法抗拒,那一声声温柔宛若的“儿子”,即使明知是哄人的伎俩。
但是,他终于厌倦了,后悔了,他厌倦了她这张假面孔,更后悔为了这张假面孔做过的事。
周顺雅一怔,有点神经质的猛地搓手。
“你,你再帮一次吧妈求你了,忘儿,就最后一次吧,求求你”
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他不可以对她翻脸无情,见死不救。
顾文怀凝视对面一脸惶恐无助的女人,这个生了他亦总算养过他十余载的女人,心底某些情绪又不受控地肆虐。
该死的,又心软
“多少”
周顺雅闻言顿时眉飞色舞,怯声说道,“二千。”
顾文怀蓦地睁大眼睛,尽是惊愕,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周顺雅似乎也做好心里准备受他痛骂一番,低下头,有点神经质地胡乱搓手。
“妈,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那里来那么多的钱你到底有没有一刻为我想过”
周顺雅无语,继续慌慌张张地低头搓手。
“对不起,我实在帮不了。”
顾文怀冷声说道。
周顺雅抬头,猛地抓住他的手。
“你一定要想想办法,不然他会死的那些人真的会杀了他现在他都要快被逼死了你就看着我们mǔ_zǐ份上,看着你们兄弟份上,想想办法吧妈求你了求你了你不能见死不救他是你弟弟”
又来了,又来了,又要上演一场声泪俱下的亲情戏码了。
他不禁冷笑。mǔ_zǐ兄弟这些字眼对他而言,从来不是家,而是无尽的悲凉。
“那些人要逼死他,你就要逼死我我还没毕业,你就向我要钱,一次比一次多,每次都说他会没命,可你有没有想过我那里来的钱你以为我真是顾家大少爷,支票任我写就是因为你是我妈,他是我弟弟,我没办法,借也得借回来,结果还要争著去做那些没有一个有半点良知的人会做的事日日陪著那些禽兽不如的人花天酒地,我有多难堪你知不知道不是为了钱,为了阿齐,你会多望我一眼妈,我是人,不是印钱机,我也有感情,也会渴望被关心,你就真的连问候一句的话都说不出我的存在价值就仅仅是为了帮阿齐还债你”
他说到激动处,突然止住。
周顺雅偏著头,连看他一眼都不敢,反正就任他发飙,任他骂,等他泄了气再商量。
这个策略,次次见效。
听他再没作声,她才怯怯抬头,却惊见他双目紧闭,面如白纸,正靠著椅背往一边无力倾下。
她心下一慌,立刻坐到他身旁撑著他下滑的身体,手忙脚乱从手袋里倒出一大堆瓶子,什么白花油安心油回神膏,不管三七廿一,拿起什么就往他额头面上脖子到处擦。
顾文怀连日体虚劳心,不奈悲恸一时昏厥,任周顺雅这般乱搓一番,已渐渐苏醒过来。
周顺雅见他醒来,松了口气。
“儿子,你吓死我了,妈担心得紧呢。不舒服吗唉,好像瘦了,妈炖点儿汤水给你补补,好不好你想吃什么告诉妈妈”
周顺雅想起顾文怀昏倒前的话,顺应附和,他要疼爱就给他疼爱,他要关心就给他关心,总之他要什么都给他,现下可要顺著他才行。
顾文怀盯著难得亲切的周顺雅,眼神木然,心中雪亮,她紧张的不是他的身体,她从不在乎他的死活。以她这演技,哄一个三岁小朋友还嫌不足。
“我真的没钱,你仍会给我熬汤水么”
他一脸无辜,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果然脸色一沉,用力握实他的手,声声哀求。
“忘儿,别这样,你真的要想想法子,我什么都没了,张棠又去得早,现在就剩阿齐一个儿子,如果他也”
说到这里,她已知说错话,怯怯望他一眼,只见他一脸冰霜,神色淡然。
她又开始神经质地搓手。怎么办怎么办不能激怒他。
“儿子,都是妈不好,全是我的错,你不要怪阿齐,你”
“给我七天。”
顾文怀实在再受不了她这一套,不看她一眼,起身离开。
她猛地弹起来,一手扯住他的外衣。
“不行七天太久那时要替他收尸了至多至多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