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漫天。
树枝被折断,砸落在车顶蓬。狂风太暴烈。
回忆如一朵朵邪恶紫黑的花噗噗开起,在这时这地惩罚这人,要他记起,要他伤,要他痛,要他流泪。
1982年,香港九七前途未卜,恒生指数暴跌,几多港人生途亦未卜。
好多人一夜白头,人人自危。“不堪股灾打击,一中年男子烧炭自杀。”水深火热中这样的新闻已不再新。
菲律宾的土产是芒果干,泰国的是榴莲,那香港的特产是股票。从二十几的后生仔到七十的阿婆,谁手不买几支股票,这样的时代不买股要怎样发财。人人买股,人人狂热,人人都抓住机会争当下一个弄潮者,谁也想不到有一天这个时代会崩盘。
从前陈生港大金融系毕业,怎会不知股市风险大,可是太诱人,单靠股票一日进账一千万实在可观,整个陈氏集团都抵给银行,股灾来临,一夜间真金白银变作浮沫。资金周转不开,大屋同工厂都归了银行,却还是身背巨债。陈生一家已搬进九龙城寨。
凤凰落地,人人可践踏。
为了家用,陈生在码头搬货。工头却故意拖欠工钱。陈太菜场买菜都要小心翼翼,不可超支。菜场阿婆不怀好意,菜都很便,你们不是最有钱?陈家俊已不再读皇仁书院,随便去一所夜校。晚上回家,城寨里的小孩会拿石头掷他。从前上学日日平治接送,菲佣餐餐用心做,讲究营养均衡,荤素搭配,陈家俊稍稍皱下眉头,妈咪都要另换花样给他,爸爸送他辆跑车还有栋别墅,那时他十二岁。家中个小王子陈家俊,要乜有乜。陈家俊不识什么是苦。
陈黎两家交好,况且从前黎生有难关时,陈生借他大把钱渡关。黎氏怎会不救,救,黎生一句话,拿你老婆来换。
原来黎生都眼红,同是北边来港搵银,凭乜你从前做事都顺风顺水?
谁不知陈生最锡他老婆,这样紧要的关头还是需要一个女人挺身而出?陈生抵死不肯。陈生想去死,可是想到妻,想到十四岁的仔,怎忍心,只得拼命捱住。陈生再多做份工,凌晨后才返家,一家挤在一张窄小铁床上。
陈家俊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有人上门追债,那些钢刀明晃晃扎眼,他问陈生,阿爸,我们会被斩死吗。妈咪躲在一边哭。
那天陈家俊回家,阿爸还未收工,黎叔叔也在,妈咪说你出去玩,我同你uncle有话要说。
陈家俊很乖离开,又有什么好玩呢?他走着,九龙城寨混杂,白粉仔角落里抽搐,赌棍打老婆,酒鬼抱着酒瓶醉死,还有涂脂抹粉的女人在床上等。好恶好脏,陈家俊便走回家。
家门紧锁,他爬窗,看到平日斯文的uncle黎在妈咪身上耸动,他慌了,妈咪白花花的身子被他压着,喘息呻吟刺耳。他流着眼泪捂耳逃跑。那晚他没有回家。
第二天早上回来,一切都已变了样。家门被拆下,阿爸妈咪不在,他跑上街,人群议论纷纷。一张风月版报纸。陈氏集团破产,家妻偷情,陈生杀妻后跳海自杀,家中幼子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