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允子忙忙陪笑道:“她是痴心妄想!太后留她性命至今已是宽仁无比。”
我静静道:“去吧!”
凤辇去得又稳又快,春光如织锦披离,叫人情愿沉醉。凤仪宫外四时花卉如新,金栏玉殿沉静伏在翠柳娇花之中,一点也瞧不出里头已是禁闭十一年之地。
时光荏苒若流星,一别经年,不知朱宜修已是如何面貌?
正寻思间,里头的宫女早已得知我要来,朱漆宫门缓缓打开,一溜跪了一地宫女内监。我凭着十余年前的记忆,扶着小允子的手迈进凤仪宫,过了花苑,过了雕花长廊,东侧的偏殿含光殿,西侧的凉风殿,一切如旧。似乎还是昔年景象,我含笑,朱宜修也的确还是昔年的皇后。
逐渐接近曾经熟悉的昭阳殿,“嗖”地一声从地上飞起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得远了,洁白的羽逐渐融进深蓝如璧的天空。我问掌事的宫女,“皇后还是像从前一样盯着这些鸽子看吗?”
那宫女诚惶诚恐道:“早些年是,如今她眼睛不大好了,便不像从前那样成天望着这些乱飞的鸽子。”她战战兢兢看我一眼,又道:“依太后娘娘的吩咐,这些鸽子老了就再养,总要活蹦乱跳爱飞的那些。”
我赞许地看她一眼,“很好。”
她引我向前,“她就在里头。”说罢为我推开殿门,后退几步。昭阳殿里的光线有些暗,我一时有眼盲的错觉,看了片刻,方借着洞开的光线瞧见朱宜修的身影。
她背对着我坐在窗下,窗早被木板钉得封死了,只留下一个透气的小口子。她依旧梳着端正的凌云髻,那是皇后才许梳的发髻,亦是她往日最爱。明黄朱紫正色的皇后凤衣整齐穿在身上,只是那颜色早已旧得狠了,细看下有些仓惶的稀皱,似她这个人一般,每一毛孔气息都透着过时与颓败的潮湿霉气。
她静静道:“是你来了吧?”
我笑言:“你依旧耳聪目明。”
她淡然:“今日是登基大典,除了你,谁还有闲情逸致来看本宫?”想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她的声线有一丝掩藏不住的枯涩嘶哑,“而且你没有成为太后,又怎会再来看本宫?”她转身,面容的颓败让我在一瞬间有难掩的震惊,她已经那样老,头发已经全白了,早已簪不住华丽玲珑的步摇。
她摸一摸脸,自嘲道:“本宫老得已经吓到你了么?外面那些人和泥胎木偶一样,即使本宫浑身是血,他们也不会多看本宫一眼。”
我微微一笑,“不怕,谁都会老。”
她走近我,微眯了眼细细端详我的脸孔,“你还不老,望之如二十许人。和本宫心里一直厌恨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
我恬和地笑,“劳您牵挂多年,哀家亦很荣幸。因怕您忘了哀家的样子,所以不敢老去。”
她的目光陡地凌厉,停驻在我青丝云鬟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拨开我的发髻一捻。她一惊,“你已有那么多白发!”她侧首沉思,“本宫记得你不到四十岁。”
我拢一拢发髻,平静看着她,“还好,发髻梳得高,花宜手巧会得染黑,不细看也瞧不出来。”
她缓缓笑起来,起先只是一缕笑意,渐渐笑容渐浓,终于扼制不住笑出声来,“甄嬛,看来这些年你的日子也不好过!”
“还好。再不好过,如今也好过了。”
我早已吩咐了人不许跟进来。外头小允子听得动静,终于按捺不住赶了进来,正见朱宜修笑得不止,不由怒喝道:“大胆!竟敢在太后面前失仪,还不跪下!”
朱宜修冷冷瞧他一眼,只那一眼,便尽显皇后应有的高贵风仪。“皇帝即位,她是生母便是圣母皇太后。昭成太后懿旨‘朱门不可出废后’,皇上未曾废后,本宫依旧是先帝正宫,如今便该是母后皇太后。母后皇太后是东宫,圣母皇太后是西宫,嫡庶有别,过了这些年,还是该她甄嬛拜见哀家才是。”
良久的沉默,她的气势风度一如当年,仿佛还是那个高高凌位于凤座之上的皇后,等我跪拜如仪。
我的笑意似一朵稀薄的花。小允子会意,“娘娘好糊涂!先帝生前太后已是皇贵妃,摄六宫事,位同副后。如今登基的四殿下并非太后所生,怎会有圣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之别?当今皇上只尊咱们这独一无二的太后。”
皇后浑浊的眸光如利剑般倏地一亮,“你说什么?登基的不是皇三子?!”她似不可置信,“你竟不让你自己的儿子当皇帝?!天下竟有你这样的母亲!”
我轻轻拨开她的手指,曼声道:“当皇上未必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先帝生前受了后宫几多算计,连他自己也算不清楚。哀家可怕极了自己的儿子将来娶上您这样的皇后,算计得先帝几乎断子绝孙。”我轻笑看她,“皇后,您息怒。”
她缓缓吸一口气,旋即恢复素日的淡定高远,沉稳道:“无论是哪位皇子登基,哀家都是太后。即便会被你甄嬛困在昭阳殿一生一世,哀家也是太后!名分之数,不是你甄嬛可以改变。”
“您放心。皇帝纯孝仁厚,必定不会不顾您的名分。”我笑盈盈觑着她,“昨日哀家已与新帝商定,依旧尊您是皇后。礼部连徽号都拟定了,便是‘温裕’二字。温裕沉密,最能彰显您的品性了。”
朱宜修素日沉静如石的仪态在一瞬间如潮退去,她厉声喝道:“你好毒的心肠!兄终弟及或弟终兄及才能尊先帝正宫为皇后,哀家为皇帝嫡母,你竟压哀家为皇帝平辈,岂非叫世间笑话皇家无法度尊卑可言?!”
“还有一样您忘了说,若先帝正宫是当今的晚辈,那也只能是尊为皇后另居别宫。所以,您若以为哀家压您为当今的平辈或晚辈都无妨。”我笑颜温婉,“而且世间之人也不会笑话!宫中多年只知哀家而不知皇后,皇后实在不必担心是否有人会耻笑皇后。你只需自己心安即可。”
她惊怒交加,容颜似要破碎的布絮,颤抖而狰狞,“昭成太后要先帝亲口答允‘朱门不可出废后’,先帝尸骨未寒,你竟敢压制正宫如此!他**与先帝黄泉相见,将以何面目面对先帝与昭成太后!百官竟能容许你如此践踏先帝颜面!”
我端然坐上她素日升座的凤座,以目光凌驾于她,缓缓道:“哀家这样做正是秉先帝旨意,顾全先帝的颜面。先帝的确答允昭成太后‘朱门不出废后’,所以您还是皇后,以后也一直都会是皇后,连死也不会改变。先帝说过与你‘死生不复相见’,若你成太后,他日必得与先帝同葬陵寝,岂非要先帝食言,魂魄不宁。而且,他日即便到了黄泉,想必先帝也不会与你相见的,所以你实在无需担忧以何面目见先帝,因为在先帝面前你早已无面目可言。所以哀家会按先帝生前所言,先帝与纯元皇后同葬景陵,你死后以贵妃之礼葬入泰陵,与早死的贤妃、德妃作伴。”我以手支颐,漫不经心道:“你是先帝生前最厌弃嫌恨之人,百官绝不会有异议。何况,你长久以来都是有名无实的皇后,顶皇后之名以贵妃礼下葬,也很合宜。”
她怔怔地,微干的嘴唇喃喃地张合,“死生不复相见?皇上真的这样说?”
殿外春意迟迟,无尽春光似一幅工笔描绘的画卷,我的声音在着温然春意里显得格外清冷,“先帝恨毒了你。你害死他毕生最爱的纯元皇后,害死他那么多孩子,他肯保全你皇后的名位已是勉强,怎愿再见你歹毒心肠。”
她的目光如冰锥,似要将我身体戳裂,“到底是先帝恨毒了我,还是你恨毒了我?”
“没有温裕皇后,何来今日的甄嬛。哀家能有今日,全是由皇后您指点历练,自然感恩戴德,尽力保全你此身荣华。”我低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