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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用手指朝龙渊身后一点,古旧的青铜院门缓缓关闭,又一挥秃了毛的拂尘,门口一对精雕细琢的石头狮子化作两名身着青衣的伶俐童子,一左一右垂首听命。与此同时,院中风声大作,在庭中晾晒的白绢恍如被看不见的手来回拉扯穿行,将龙渊和老道两人围在中央。
转眼树停风止,周围恢复寂静,依稀可闻悠长鸟鸣,一股清新水汽扑面而来,再定睛一看,那座破败的小院已经变了模样,先前的白绢,符纸,烛火都消失无踪,眼前视野开阔,正是一片锦绣山川,被一道凭空出现的游廊分作两半,两侧皆为广阔湖泽,幽幽碧水一望无际,近岸处风荷一一并举,芦苇遍开白花,沿着湖面朝远处眺望,只见隐约有青山数重,白云缭绕,仙鹤振翅高飞,在山间盘桓往返。
刚才疯癫脏臭的道人此时化为一名仙风道骨的老者,白须白眉,身着广袖华服,腰间挂一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正冲龙渊捋须而笑。
将龙渊上下打量一遍,老仙叹口气道:“想当年帝君在蟠桃会露面,当真睥睨众生,绝代风华,现在却步履沉重,眼底环绕戾气,越来越像人了。”
“昔日帝君领命来人界历劫,我赶去昆仑山与你对弈,可惜棋局尚未分出胜负,那婴儿便呱呱坠地,我每次想起心里总觉遗憾,此地美景优美,不知帝君可有兴致继续当年的棋局?”
老者说完,一晃手中拂尘,游廊中间凭空多了一副棋盘,两盒棋子和一坛泥封的好酒,仙童摆出两只白玉碗,开始倾倒琥珀琼浆。
此情此景任哪个凡人看见都要惊掉了下巴,龙渊却似早已看惯了,根本不为所动,拈起一枚黑子放在手中把玩,仿佛在检验老道法术的精妙程度,半晌将棋子往盒中一掷,淡淡道:“当日棋局如何,我早已忘了。”
“此世我为肉眼凡胎,实在不该与仙人过多来往,若仙翁无他事相商,龙渊先告辞了。”
老仙正笑眯眯的端着玉盏饮酒,唇上沾着一点流光,闻言瞬间变了脸色,将杯盏往桌案重重一扣,朗声道:“你忘记的何止是棋局?我做这幻境,就是担心你做人做久了,忘了仙人的职责!你身为众星宿之首,私自逆天而行,以致百万人的命数都因那公子寒而重写,你们犯下大错,再执迷不悟,是等着天帝亲自来兴师问罪么?”
“自己来看,你们给三界添了多大的麻烦!”
老仙儿精神矍铄,斥责声中气十足,吓得两名仙童都不敢上前劝阻,老仙又一摆拂尘,游廊下的万顷碧波忽然分作两边,漩涡中间升起一口巨大泉眼,涌出的清水源源不断化作一面水雾环绕的澄明宝镜,映出三界情势。
先是数年前的长安市井,稚童令侍卫斩杀奔马,救下乞儿龙渊;接着天帝震怒,当众砸了玉如意,众仙甩袖子的甩袖子,拍大腿的拍大腿,各个急红了眼;再是鬼界一干判官和鬼差无不焦头烂额,手里的生死簿写满被朱笔勾划的人名,奈何桥却空无一人,连孟婆都靠着栏杆打起了瞌睡。
原来众仙平日的职责就是按照天道运行来维持三界秩序,按照原定轨迹,公子寒的江山社稷早该于数年前毁于一旦,他本人也在劫难逃,但龙渊却硬是保国祚平安至此,乃至该死的人不能死,该轮回的亡魂无处可去,生灵虽苟活,这几年的运道却为空白,众仙家只好日夜奔忙撰写人间命数,勉强才没让三界出更大的乱子。
镜中仙人一片忙碌之象,龙渊立于镜前,不仅没有半分忧虑,倒像在看一场好戏,半晌拈了一颗棋子朝镜中神气活现的哮天犬扔过去,黑狗被砸中脑袋,疼的连汪了几声。
龙渊笑道:“众仙家平时清闲惯了,我早想让他们舒活舒活筋骨。”
老仙儿气的手舞足蹈,一面指着水镜一面数落龙渊,却忘了按时收起术法,画面一转,水镜倒映出人界的景象,正是鸾音阁,宫女们摆了晚膳,公子寒跪坐在矮桌旁静静等待,不时朝门口看一眼,桌上的饭菜已经快凉了。
龙渊一皱眉头,转身要走,迈了两步又回头直冲老仙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了他一根胡须,说来也怪,只见那根白胡子竟在手中变粗展长,生出四肢与根须,不出片刻便化作一条上好的百年人形山参。
“算你老儿的见面礼,送给我家那傻子补身子吧。”
老仙儿咝咝抽了几口凉气,气的只剩干瞪眼的份,围着龙渊连绕三圈,一甩袖子,扼腕叹道:“帝君,为那公子寒改命至今,已毁去你千年仙骨,若再篡改天意强留他性命,就算你为星宿之首,也免不了被除去仙籍,落到魂飞魄散的下场!”
“帝君,你一向清醒自持,以天道为尊,能否跟老朽说说,此番为何执意如此?”
龙渊并不回答,抬手置于水镜之上,只觉一阵寒冷入骨,那本来蒙着一层薄雾的镜面忽然呈现风起云涌之势,云雾从四方堆叠而来,又忙不迭分开,镜中之物已同方才大不相同。
“此镜名为菩提台,以手拭镜,可见前世今生。”
镜中映出市井喧闹,往来之人皆穿前朝衣衫,正值隆冬腊月,天寒地冻,路人各个忙着置办年货回家过年,街角一间高广大宅,朱墙下缩着一名身着破烂单衣的少年,踏一双漏底草鞋,面色发青,十指腐烂,已经冻死多时。
一转眼已是第二世,依旧是那少年,躺在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屋里,身边偎着病入膏肓的老母,墙角一只缺了口的黑瓦罐,蹲着一只瘦精精的老鼠。又过三夜,有野狗进屋啃食二人尸身。
第三世,那少年被诬为偷儿,被富人遣家奴当街乱棍打死。第五世死于霍乱,第六世出天花,被家人用草席子裹了,趁夜丢至后山;第七世,朝廷乱臣当道,又逢连年大旱,田野颗粒无收,那少年正在村口挖野菜,被官兵抓做壮丁,在去前线的路上遭遇义军伏击,乱箭穿胸而亡,尸身在河里漂了七天,被江鳗和蛆虫啃噬殆尽。
第八世,第九世,少年背着行囊,佝偻着瘦削的脊背,行走于苍茫天地之间。
第十世早已改朝换代,少年为乞儿,刚讨得半只长了霉的馒头,市井有纨绔子弟跨马驰骋,马匹无故受惊,朝少年狂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