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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50

第四十一章

魏晴岚似乎还记得幻境里的事,依旧用云气变化出一辆马车。常洪嘉战战兢兢地坐在一角,看那身旁人一抖车缰,八匹云雾幻化的白驹奋张四蹄,狂奔而去,数丈之後便将马车拉向半空。

常洪嘉吃了一惊,只见车马腾空,从谷底而起,车身越升越高,盘旋而上,像是以清风云气为径,眨眼间山巅已在脚下。魏晴岚迎风立著,松松攥著缰绳,以手指为向,指点东西,马车无休无止地向空中奔去,行驶在云雾之间,那呆子扶著通体剔透的车栏,仅看了几眼,就连著倒吸了几口凉气,抓紧了那妖怪的袖角。

魏晴岚以为他畏惧,这一次,并没有抽开。两人在幻境中已去过一回迦叶寺,如今再探故地,唯觉风驰电掣,便到了数千里之外。那妖怪驱使车马无声无息地落在群松之间,常洪嘉跟著那人下了车,看见四面山壁以悬桥相连,桥上木板朽尽,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链,风一过,就发出哗哗的巨响,竟是愣在那里,一会想起幼年学佛的往事,一会想起幻境所见,魂不附体地站著,连魏晴岚何时抽回手的都未曾察觉。

那妖怪走出好一段路,发现那呆子还怔怔站在原处,拳头松了又紧,脸色发白,似乎在想什麽旧事,不由退回几步,用秘术唤了他好少声:“常洪嘉?常洪嘉?”

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强打起j神,亦步亦趋地跟在魏晴岚身後,只是心中的不安仍挥之不去,虽说十多年前,确实在迦叶寺住过,脑袋上至今戒疤未褪,可眼前这一景一物,未免太过熟悉了,这个山头建有石亭,那座孤峰形似宝塔,为何会记得这般清楚?简直像在山上呆过几十年,踏遍了寺中每一角……

魏晴岚浑然未觉,一直将人领到和尚圆寂的那座石洞门前,数千年岁月,洞前藤蔓披挂,昔日布下的几处禁制被风雨洗刷,已经荡然无存。乍看望去,石洞深处漆黑一片,进洞的道路被崩塌掉落的山石堵住大半,只有僧人将遗骨取出时,凿的那一条小径可走。

那妖怪将手按在倒在一旁的石门上,许久之後,手仍是微微发颤,嘴唇一张一合,常洪嘉稍加分辨,便猜出他是在念“洪嘉”这两个字。过了片刻,魏晴岚才将右手抬起,手指顺著洞顶山石凹凸缝隙,一寸一寸仔细m著,然後长叹了一口气,用传音术对常洪嘉叮嘱了一番:“你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

常洪嘉自然点头,那妖怪走进洞中,十余步後回头看去,发现那呆子的视线还异常专注地落在他身上,像舍不得眨眼似的。此时天色还早,烈阳正炽,人在光中,那笑意也融在光里。魏晴岚看了几眼,不知为何心头一暖,把这一笑牢牢记住了。

脚下道路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魏晴岚伸出手去,掌心里多了一团青绿色的火焰,原本漆黑一片的山洞渐渐变得亮堂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很快便在一面石壁上发现了和尚的笔迹。

石壁之上,寥寥数行字以指力写就,入石颇深。字迹端正沈稳,字字藏锋,句意也再熟悉不过,正是地藏王菩萨的那段大誓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句末还有两个小字,举火看时,发现写的是,渡人。

魏晴岚看了几眼,只觉每一句都懂,言下之意却是丝毫不解。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天下这麽多和尚,每天的课诵,都念著四弘誓愿,发著与渡人有关的大誓。都死到临头了,还在想这些,不也是……痴吗?

那妖怪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把每一字笔势都记在心里,依稀猜出话语之间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默默熄了火光,在黑暗中m著石壁上的字,唇舌动了几动,终於破了闭口禅,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半句话:“我、很想,再见你……一面──”

仅仅几个字,就已经双眼通红,声音发颤,顿了良久,才颤抖著叫了那人一声:“和尚……”

第四十二章

话音落了许久,洞中还是一片死寂。

四周漆黑一片,方才那句低语,如石沈大海。

果真如此,心里不知为何,来来去去都是这四个字。比起意料之外,更像是意料之中。

魏晴岚静静站著,伸手m时,才发现自己哭了。

以前也有过痛苦之事,像蜕皮时在树下胡乱蹭撞,皮r寸寸撕裂,痛得毫无仪态可言,像明知死别,泪流干流尽,被懊恼自责包围。然而和这次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体内仿佛有一股冰凉的火焰,从指尖燃起,把整个人都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体温被一丝一丝抽离。

“和、尚……”

整个石洞里,只听见他一个人声音嘶哑,喃喃低语。

明明早有准备,可环顾四周,发现毫无改变的时候,还是陷入了彻骨的寒意中。既然如此,三千年禁语为得什麽呢,吃斋念佛、修生养x为得什麽呢?独自一人活了这麽久,无人搀扶、随行、交谈,不知终点在何处,昼夜不停地往前走著,以为总有一天能追上光y,伸手一抓就能抓到故人,却原来都是空。

那妖怪身形一晃,耳边仿佛听见数千年前和尚说法的声音。什麽因缘和合,泡影之上,什麽情长恨短,梦幻之间,还有什麽朝露易干,闪电瞬逝,世间缘法,大多如此……

“你不是说,情如露电吗……”

四周寂静,只听见这妖怪茫然地问著。

“为何,我未曾忘过?”

石洞空旷,一句出口,四面八方都是回音,似乎有无数个人开口在问,想不明白──如果真有淡如水的恩义,轻如纸的聚散,为何他未曾忘过?

三千年中,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夜,悔恨都挥之不去。

难道还有三千年未干的晨露,三千年悲鸣未绝的雷电,和尚你睁眼看看……

看看我。

看看这世间。

魏晴岚一遍遍默念著那人的名字,眼前早已模糊不清。走得越快,离往事越远,活得越长,手中越空,越抓紧越一无所有。还不如当初就碎丹,变回神智未开的畜生,往草丛泥潭里一滚,无牵无挂,赤条条地来去。

早知道爱憎会是空,伤离别是空,原来连故人口中比佛法还大的愿力,也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一旦撒手西归就再无回旋的余地。

既然都是空,又为了什麽……活了这麽多年?

那妖怪越是认真去想,越发现空白一片。体内数千年修为似乎感应到什麽,像决堤一般像消散著,恨无能为力,恨岁月无尽,恨经声佛火是满纸虚话,在这阵撕裂体肤的剧痛中,连数千年前最惬意的往事都变得痛苦不堪,只想回到荒山绿野中、蒙昧无知时。

还有什麽……不是空呢?

魏晴岚嘴唇微微一动,又念了一遍故人的名字,见无人回应,眼中连最後一丝神采也褪去了。随著飞快散去的道行,那妖怪身边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莹绿妖气光芒暴涨,在他身边周围盘旋数圈,接著一道道冲出石洞。

就在这万念俱灰间,魏晴岚听到脚边啪的一声轻响,有什麽东西掉在地上。他低头辨认了许久,才从模糊不清的景象中认出那把白伞,剧痛之下,除了想起和尚,也隐约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对那人说过,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

依稀还说过,有你在,我不会再为任何幻象所困。

魏晴岚想到这里,浑身一颤,冻得冰冷的身体终於涌起一阵暖流,妖气散去的速度随之一缓。最後这二十多年发生的事,每想起一桩,心里就会被捂热一分。

脑海中渐渐记起那个人的音容相貌,姓氏名讳。

想起那人说,我对谷主……用情至深的时候,声音分明微微发著抖。

想起他说,想早生三千年,让那妖怪附在身上,不要动谷主的时候。自己究竟怔了多久,才真正回过神来……

魏晴岚就这样一遍一遍回想著两人之间发生的每一件琐事,苍白如纸的脸上渐渐有了人色,并不是,白活一场……

救了那人,与那人相识,得那人倾心。若不曾虚度这三千年,怎会遇见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妖怪终於将心中起伏不定的种种情绪暂放在一旁。原以为做足了准备,能直面背负已久的心魔,未曾想还是高估了自己。要不是及时想起那呆子,只怕已经神魂消散。想到此处,魏晴岚长长吐了一口浊气,用妖法将脸上的伤心狼狈统统掩住,强打j神,在和尚留字的石壁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从前两人论佛,自己不知道给和尚磕了多少头。说不过得磕,说错了也得磕,那麽多次跪拜,只有这一次,跪得心甘情愿。

那妖怪行过大礼,还在地上跪著,嘴里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痛苦之色已不像方才那样,几乎把整个人压垮。一片寂静中,只听见他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苦笑道:“和尚,我恐怕,真的没有什麽佛缘。”

第四十三章

他说完这一句,心里模糊不清的念头忽然笃定了几分。这些年来,读佛经、修闭口禅,严守戒律,比最清贫自持的苦行僧还要远离声色,可从没有一天过得自在,更别提把前尘往事统统看破。都说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如果他有佛缘,七情味尽,八大苦尝遍,不是早该顿悟了?

分明是……和尚错了。

“过了这麽久,第一次鼓起勇气来看你,不是因为读懂了什麽经书,而是因为碰上了一个人。和尚,你恐怕……没有想到吧。”

魏晴岚禁语已久,哪怕破了闭口禅,说话仍是一字一顿,遣词用句平淡无奇,寥寥几字,便将爱恨轻轻带过。只是说到最後一句的时候,声音放得极轻。

比起责怪,更像是深情淡释,不知如何启齿,只好把情怀化作遥遥一举杯。这样凡g深种,会有什麽佛缘呢?

“你说我能斩断尘缘,大彻大悟,还说我能心无杂念,自由来去,和尚,我g本做不到。以前你还在的时候,我就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动了心,会看上什麽样的人,是不是像你这样,万事都看得极淡,一切都应对从容,没想到碰到一个呆子……”

“我弄错了人,以为他是你,後来知道错了,依然放不下。”

“他和你不太一样。看著他为情所困……我心里,很欢喜。”

那妖怪一口气说了许多,有的话藏在最深处,骤然说出,连自己听了都有些怔住了。“和尚,你给我的批语……一定是弄错了。”

“你不知道,他刚进谷的时候,我太久没听人说话,只想听听人说话的声音……我背著他,把各种杂念,化成许多小蛇,装模作样,围著他打转。一面请他回来,一面劝他不要动心,一面听他的心事,一面又装作未曾听过。”

“恐怕是因为听了他太多的话,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就算发现弄错了人也……”

“和尚,有佛缘的人,怎麽会像我这样。”

魏晴岚说到此时,才安静了下来。有些话埋藏太久,一旦倾泻而出,人仿佛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躯壳,像石洞一样有隐隐的回声。那妖怪颓然跪著,断断续续地苦笑道:“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有没有佛缘,又有什麽关系呢……”

“命数虚无缥缈,哪是你我算得出来的。你为了佛缘让我禁语,我却因为禁语、陷了进去。想来人不与命争,命不与天争,并不是虚话,”魏晴岚竭尽全力地搜刮著措辞:“恨只恨,没见到最後一面。”

就如破除闭口禅时,许的那句愿一样,想再见他一面,只想再见他一面。总等到别离时方伤离别,生死关才哭生死,错过一回又一回,留下太多的话未说。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便格外地想起常洪嘉来。

想起那人问他,情字……为何太轻了。

想起那人的落寞神情,想起两人睡在一处,那人却整整看了他一夜。

那妖怪过了良久,长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也不去拂下摆的土灰,仅用指腹m过石壁上的留字,轻声道:“和尚,我走了,等过段时日,我再带他来看你。等我再想明白一些,真真正正地记住你,而不是记住自己的内疚……

“他跟我一样,被心魔所困,过得不开心。我也想、当他的稻草。”魏晴岚说完这句话,如蛇蜕皮,虽然疲惫不堪,眼里却多了些发亮的微光。

第四十四章

他将手慢慢收回,负手站著,没有捡地上那把白伞,而是调头向洞口走去。

心中仿佛了结了一件大事,从今往後,再不用什麽白伞了。他一个人,足可以替那人遮挡风雨,将他眉间愁容尽数抹去。这麽一想,人竟是有些恍惚,步履轻快,心跳急促。

如果告诉那人,自己早就动了心,那呆子会露出什麽样的表情?

会笑吗,还是会流泪?

心念一转间,虽未出洞,眼前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呆子乌发布衣,眼眶发红的样子。如果伸手替他拭去,只怕他又会吓得连退几步……他恐怕不会信,但自己大可以一直说。

魏晴岚想到这里,嘴角竟是有了一抹模糊的笑意,虽然双手还有些发抖,但只要肯握久一些,便能沾上人的体温。他们可以说许多话,去许多地方,无论是留在谷中,还是牵著他从听银镇往外走去,人间无数山川,繁华世界,还几乎不曾看过……

他一面放纵思绪、胡思乱想,一面又迈出几步,走到离洞口不过数丈之遥的地方,人突然一怔,从纷杂思绪中回过神来,空气中不知从何时开始,弥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越往前走,铁锈气越浓,等到了洞口,地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每迈一步都能听见脚下响起粘稠的血水声,还滚烫的血y从石缝、草尖、松针上一滴一滴落下来,在地上汇成血泊。

魏晴岚愣愣看著这一切,周围没有一点声音,除了这血水落地的滴答声。他往前迈了一步,恰好有一滴鲜血从被污血碎r染成赤红色的枝头落下,正好落在那妖怪面颊,视野中一下子被染得猩红,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才慢慢褪去血色……

那妖怪摇摇欲坠,低声唤了一句:“常洪嘉?”

见无人回应,魏晴岚行尸走r一般绕著洞前方寸之地往返来回,眼睛呆滞张望又不敢细看。他从松树底下穿过,手无意间一碰,发现斑驳树皮上也溅了鲜血,这才失控似的发起抖来,眼前是空空荡荡的孤峰野岭,掌心里是还留有余温的人血。那妖怪低头看看掌心,又四处打量了几眼,一张脸上再无人色,只喃喃唤了几句:“常洪嘉?我、我回来了。”

随著又一阵死一般的沈寂,这妖怪彻底陷入狂乱之中,一天之内遭遇几番大变,从希冀到极悲到希冀到满眼血光,此时已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嘴唇颤抖良久,张了又张,好不容易逼著自己咽下悲声,乘起妖风,再一次检视起方圆十余丈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翻过,这次终於在一滩血泊中找到了那人。

用手分开枯草,是一身残破不堪的布衣,再将落叶轻轻拨到两侧,是已经不成人形的残臂断肢,碎r白骨,只有一头浸在血泊中的头发还勉强能认出旧时模样。那妖怪瘫坐在一边,弯著腰盯著这具尸骸看,伸出手,缩回,缩回又伸出手,用一辈子,还从未用过的温柔语气,几不可闻地和声问著:“常洪嘉……出了、什麽事……我、我回来了。”

他想挤出笑来,眼泪却落在血r之上,血水稍稍化开。魏晴岚低著头看了一会,终於将手落在那人的头发上,小心翼翼地从颅顶轻触到发尾,头越垂越低,最後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却不敢用一点力气,虚虚悬著,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哭声,过了一会,又试图说出温柔笑语,然而才笑著叫了两声“常洪嘉”,眼泪就再度夺眶而出,人跟著失了神智,仅凭本能昂起头来,一声仿佛从肺腑发出来的,语意难辨的悲鸣刹那间响彻孤峰上下。

然而侧耳去听时,又仿佛因声音极悲、极响,什麽也听不清楚,只能看见惊鸟离林,杂草枯叶被震得向四周散去,看见山坡塌陷,大小碎石沿著山道滚落,钉著悬桥铁索的chu大铁钉被突如其来的山风连g拔起,悬桥接二连三地断开,撞向四面的山壁。

那妖怪仍扬著头,脸上两道血泪触目惊心,声音许久才低下来,勉强能听清哭的是常洪嘉这几个字。声音静时,那妖怪失神狂乱的视线,慢慢落回那具残尸上,血泪越流越多,一双妖瞳里腥红弥漫,他小声唤著:“常洪嘉,我们回谷。”可伸手去拥时,却不知该如何横抱起那人残缺破碎的尸骸,几次尝试过後,喉咙里再度溢出一连串绝望至极的悲鸣,嘶声喊著:“常洪嘉!是谁做的……常、洪嘉……”

这种心情,该以何为名呢?

被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受剜心沥血之痛……

信誓旦旦地说什麽……会斟茶倒水,陪他终老。

信誓旦旦地说什麽……用情至深。

还信誓旦旦地点了头,说会等他出来,骗得他团团转。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经年之长,又像是弹指之间,血泊旁不见了绿衫出尘的妖怪,多了一条身长数里的巨蛇,头居山巅,尾居山岭,盘踞在峰峦之上,竟像是稍一使力,便可将整座青峰拔起。

那巨蛇失魂一般垂著头,铜锺巨眼,落下瓢泼血雨,呼吸之气,漫成遮天白雾。

孤峰上下,皓白云海,猩红雨丝,青翠峰峦,如龙巨蛇,几乎能入得画了。

万籁俱寂间,不知何处传来人语,款款温柔,细细倾诉。

常洪嘉,我们回谷。

话音落时,巨蛇身躯缠紧,移山巨力之下,山峰巨震,又是无数石块崩落,山脚与地面颤巍巍分开一丝缝隙,往天上拔高了一寸。

那巨蛇将头垂得更低,似乎想再蹭一蹭那具尸骸的污血长发,相隔咫尺时,却害怕自己一身蛮力,会弄坏什麽珍贵至极的宝物,只深深地望了一眼,便再度昂起头颅,深吸一口长气,把半山雾色都吞入腹中,蛇身又缠紧三分,将整座峰峦向上连拔数丈,升上半空,竟摆出要将整座山峦移走的架势。

这一拔之下,无数土灰山石滚下,老树连g坠落,数十里内外都回荡著轰鸣之声。随著崩塌带起的弥天烟尘,还依稀能听见寺庙戒严的急促锺声,禅杖拄地声,法螺声,透过大雾,甚至能看到金刚锤、金刚杵、钵盂、宝轮、宝瓶,各项佛器发出的佛光。那巨蛇正要驾起妖风,再飞快几分,头顶突然出现一个将整座山峰罩住的金光大阵,点点梵文结成佛印,佛印中生出千百只佛手,各掐法诀,如开屏一般迎著山峰去势悍然盖下。

随著一声惊天巨响,金光佛音光芒暴涨,巨蛇措不及防之下受此重击,身躯一松,整座孤峰向下跌落,再一次落回原处,连带著那尾巨蛇也化为人形,摔在峰顶,从嘴角溢出鲜血。随著骤然出现在天幕上的金色法阵,整座孤峰被细密的金线佛光环绕,最後在一处血泊中汇集,血泊之上,分明躺著那呆子的尸骸。

魏晴岚怔怔看著眼前这一幕,未等回过神来,丝丝缕缕的佛光已汇聚成阵眼,连带著石洞深处的那把白伞也卷入一股一股的金光之中,伞骨寸断,伞盖撕裂,化作更小的金色浮尘。尸体上方,这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僧衣半旧,熨洗得极干净。

第四十五章

那人立在刺目金光中,竖著右掌,身形淡得几乎要消融在山光水色间,双目中没有一点亮色。

魏晴岚脸色白如金纸,看了半晌,才认出那是故人的一缕残魂,嘴唇张了张,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似哭似叹的悲鸣,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和、尚……”

话音刚落,脸上血泪竟是止不住,断断续续道:“和、尚……你……救救他啊。”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能依稀看见和尚身形浮在半空,僧袍袖角像流水一般一注注消散、汇聚。虽然只是一魂一魄,但刚才施展的大神通、大法力,分明比自己高了不止一筹。

和尚是成佛了吗?

还是成了孤魂野鬼?

这麽多年栖身何处呢?只剩一魂一魄……不知道还认不认得辛夷树下那只蛇妖?

明明应该多想想这些事,想想如何赔罪,怎样诉衷肠,但不知为何,嘴里一直嘶声求著别的话。

“救救他吧……”短短四字,说得异常费力,脸上血泪斑斑,和那人尸身上的污血混在一处。彻骨的寒意中,人毫无知觉,像行尸走r一般立著,心里只剩下这最後一点冰凉的火种。

“他叫常洪嘉……”

“和尚,你慈悲为怀──”

魏晴岚一字一顿,字字都哽咽难言。早知道……把那派不上用场的闭口禅留著,该有多好?要是还没破闭口禅,能为那人许哪怕一句愿,和那人说……哪怕一句话。也不至於像此时这样万般悔恨。

“和尚──”

那妖怪见半空中那缕残魂如泥塑一般毫无回应,失控之下,竟是伸手去拉,染血的指尖从魂魄之间堪堪穿过,半空中佛光如涟漪一般荡开,发出轰的一声巨鸣。仿佛是用初生幼儿的双耳,来听寺庙撞锺的巨响,双耳剧痛间,许久听不见一点尘音。

远处熙熙攘攘的人声,一踏上山脚,也被这道佛光隔绝在外。

魏晴岚如遭当头b喝,脑海中半晌都空空一片,等勉强回过神来,想要再百般恳求,耳边忽然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蛇妖……”

那妖怪嘴唇发抖,良久才颤声应了:“和尚,是我。”

那缕亡魂似乎耳不能听,在魏晴岚开口时,已经淡淡说了下去:“你此时看到的,是我在石洞中留给你的几句话。”

魏晴岚双唇微微翕张,四肢百骸涌过一阵寒意,脸上血泪斑驳,断断续续地说:“幻象──怎麽可能,你明明……就在这里……”

“我自知死期将至,然而尘世之中,仍有心愿未了,於是将所余残魂散魄分出一缕炼化在阵法之中。为的便是多年以後,能令这点残魂出现在你眼前,和你讲述个中实情。”

那妖怪听到此处,忍不住颤声笑了起来:“和尚,你胡说什麽……有什麽话,大可以写在石壁上,你魂魄不齐,便不能入轮回……”他声音发颤,几乎难成字句,不料说到一半时,又被那和尚的低语声盖过。

“也因为是残魂所化……形、声、色、味、触,五感俱无……”

“说完这些话,魂魄便会彻底散去……”

“和尚,别说了,我们回去!”那妖怪嘶声笑了一句,又去拉那和尚的手。半空中惊雷一闪,一道霹雳火光,劈得魏晴岚手背上蛇鳞尽现。

那妖怪泪眼模糊,吃痛缩手间,听见故人静静地说了下去:“蛇妖,你此时境遇,其实都与我有关。”

魏晴岚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寒颤,轻声笑了:“和尚……我们走吧。我再去想别的办法,常洪嘉也好,你也好……”他怕得厉害,正要再化成巨蛇,施展搬山挪海之能。

身後残魂无知无觉,依旧睁著一双空洞的双眼,像是念经一般木讷地说了下去:“你我相识之时,我用观音灵感课你算过,算得你有佛缘。”

那妖怪听到佛缘两字,身形剧颤,断断续续地溢出悲声:“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说佛缘。什麽佛缘……我从来……没在乎过啊。”

“直到迦叶寺之变,你我都伤得不轻,我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又替你算了一课。结果却变了。”

那妖怪原本双手便抖个不停,听到这里,脑海中似乎闪过什麽不祥征兆,越发面如土色,喃喃笑著:“和尚,我得……走了,不想听……”

他一面说,一面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双臂一揽,将常洪嘉的尸身横抱在怀里,踩著血泊往前走去,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下,甚至顾不得散落在地的碎r白骨。然而金光大阵之下,整座山峰如同被巨锺兜头罩下,那妖怪竭尽全力,现狰狞妖相,试了许多回,仍被佛光一次次推回原处,不得已听完了下一段低语。

“为什麽你先前有佛缘,後来再算,却没有了……蛇妖,我想来想去,都是我误了你。原本你天x纯良,又心无挂碍,假以时日,就能去西天净土。是我多此一举,用佛珠缚了你,先唤起你争胜之心,又让你贪恋起人间。”

第四十六章

“所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良缘善果,皆是顺其自然。若非我一念之差,自作聪明,刻意想促成你的佛缘……你本可以修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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