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朱翊钧很明白,一个国家想要治理好,光凭皇帝一个人在那里指挥是没用,强盛如唐朝,正是因为唐太宗善于将权力下放分工,且听取不同意见,如今内阁班子个个能干,得来不易,他也无需事事都在那里指手画脚,所以他虽然经常参与内阁会议,但却干涉得很少,只有在一些重大事情上,或者内阁众人争论不休时,才会作下决断。
如此一来,皇帝与内阁相处模式倒有点儿像不列颠帝国女皇与臣子关系。当然,这是后来西洋传教士们评语。
眼下大部分阁臣压根还不知道不列颠国身在何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需要不时调整自己对皇帝印象和做事方法,从嘉靖朝消极,隆庆朝纷闹,再到万历朝励精图治,许多人隐隐预感到自己正处于一股前所未有时代浪潮中,虽然他们还无法明确知道这究竟意味着好与坏。
另一方面,从市舶司关税收得钱,渐渐投入到造船上,赵肃深知此事重要,不仅亲自督办,找不少永乐年间造船图纸,还托人四下寻找民间能工巧匠,或者当年造郑和宝船船工后人,此事历经一年多,其中种种艰难险阻不提,直到万历三年二月,第一艘仿造当年郑和下西洋,并加以改进宝船终于在广州府番禺造船厂完工,消息传到工部,赵肃第一时间上报皇帝,并请他为其命名。
朱翊钧兴奋许久,又来回想许久,才终于提笔写下三个字万历号。
第一艘船试航意义重大,如果皇帝能够亲自到场,对于所有人人心鼓舞来说无疑是巨大,但毕竟不可能,就算内阁答应,言官们也不会答应,权衡之下,退而求其次,改为派出一名阁臣到场,也算代表皇帝。
这件差事当然就落在赵肃身上,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最合适人选。
日子也定下来,离出发还有十来天,赵肃依旧需要待在内阁,做那些做不完事情。
在最后一份折子上写完票拟,再抬起头,内阁里已经没人。
往常他不是最后一个回去,但今天事情多点,而且要赶在去广州之前,把工作处理好,才能放心离开。
赵肃放下笔,疲惫地捏捏鼻梁,忽然觉得心有些累。
从嘉靖三十五年到如今,一晃眼,他来到这里也有十九年,从一个寒门庶子,一步步努力到今天,位列帝国宰辅,成就不可谓不大,换别人,兴许已经骄傲自得,但赵肃没有忘记自己老师戴公望,也没有忘记自己当年站在闽江边上说过话,所以他时刻提醒自己要克制,但他毕竟不是神,也有七情六欲,这些年下来,也常常有身心俱疲感觉。
歇一会儿,起身披上大氅,推开门。
寒意扑面而来,外头黑漆漆一片,只有屋檐下挂着几盏灯笼轻轻摇晃,映照出微弱光,雪花擦过灯笼,飘落在脸上。
远处有人提着灯笼走过,看不清模样,兴许是路过巡视侍卫或宫人。
从温暖屋里骤然扎入冰天雪地,身体不由打个寒噤,赵肃将手笼入袖中,慢慢走着。
雪看起来下很久,地上积厚厚一层,一不留神,脚步一个趔趄,身体往前歪去。
眼看要摔倒,旁边蓦地伸出一双手,将他稳稳扶住。
96
96、第章
赵肃稳住身形,抬头一看,惊讶“陛下怎在此”
“朕睡不着,出来走走,见这里灯还没熄,就过来瞧瞧。”朱翊钧笑笑,比起三年前刚登基时候,他现在成长不是一点半点,不仅身材拔高许多,更显得挺拔俊秀,头上也没戴着往常在朝会上戴蝉翼冠,只是用一顶白玉冠束住头发,随意潇洒。
“宫门已经落下,你怕是今晚又得在这里歇着。”他有些心疼,以前当太子时候不知道,现在才晓得内阁阁臣们工作量有多大,通宵达旦废寝忘食也是常有事儿,也因此听说张居正在外头用度奢靡铺张浪费,朱翊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赵肃可没有张居正那种爱出风头嗜好,所以在皇帝看来,两位老师里,自然是赵肃更苦。
赵肃道“陛下命人将内阁整修之后,这里比家里头还舒服,谈不上辛苦,只是家中尚有两个小儿,臣有些挂心。”
赵耕和赵耘今年三岁,正是小孩子最调皮捣蛋年纪,赵肃不想拘着,便随着他们性子发展,一个成天喜欢在大树底下玩虫子,一个则拿支毛笔见什么东西就往上涂鸦,所幸他们身上还有点儿赵肃和陈蕙影子,再调皮也顶不过天去,小小年纪倒常出惊人之语,颇有点早慧意思,只是赵肃没兴趣培养出两个天才来,从来不拿书本东西压着他们,只从日常小事上教育孩子品行,如同当年对小包子朱翊钧一般。
“有管家仆人在,不会有事。”朱翊钧安慰,心里巴不得他不回去才好,两个小鬼小时候还好,大就会争宠,他最近去过赵家几回,连话都说不到两句,偏偏还得摆着亲切面孔,发作不得。
他挥退随侍,两人在雪地里走着,朱翊钧手也没有撤开,依旧扶着赵肃,看背影倒像二人相互搀着缓行。
万籁俱寂,静得连靴子踩雪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广州离京城万里路遥,又离濠境近,那里被佛郎机人占着,你自个儿小心,朕给你派几名武功高强侍卫,务必要他们保你一路平安。”
赵肃笑道“陛下放心,当初正是因为佛郎机人在濠境,臣才会将造船厂设在广州府,此去若有机会,臣还想去濠境瞧瞧佛郎机人船舰。”
朱翊钧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