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肃看来,却颇有几分理解李氏用意。朱载垕登基,从不受宠裕王一下子变成万众瞩目皇帝,不单是他本身身份改变,连带着李氏、朱翊钧这些人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册封太子,但皇帝如今只有两个儿子,而且两个都是出自李氏,如无意外,将来必然是长子,也就是朱翊钧继位,所以他教育问题,一下子成为朝廷上下关心问题。
李氏这么做,无非是想给儿子找两个份量足够重师傅,对朱翊钧也是一种身份上提升,而以她一名小农之家女儿出身,能有这样考量已经很不起。自古以来,父母望子成龙,莫不如此,她作为类似后世那些拼命给孩子报各种辅导班父母们,兴许忽略孩子感受,出发点却是好。
但她却忘,朱翊钧现在是皇子,以后可能还要成为皇帝,如果被强加不喜欢事情,将来逆反心理就会越严重,一个皇帝一旦逆反起来,受害就不仅仅是他自己和身边人。
“你不喜欢张师傅和李阁老吗”
赵肃觉得自己有必要点化劝导一下这块还没被完全雕成璞玉。
他找块石头坐下,这里景致很好,刚下过雪,结冰湖面覆着一层厚厚白雪,一眼望去,宫阙层叠,开阔高远。
朱翊钧见他如此随意,仿佛不担心弄污官袍模样,心头也高兴起来,想道肃肃总是有办法。
“不是不喜欢,”他学着赵肃坐下,双手托腮看向远处。“只是有时候,张师傅太过严厉些。”
“那陈师傅,高师傅又如何”赵肃指陈以勤和高拱,虽然他们与张居正一样都入阁,可潜邸人称呼他们依然是旧称。
朱翊钧板着手指数落“陈师傅古板,高师傅脾气急,都不好,都不好。”
“并非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散漫。”赵肃笑着揉揉他脑袋,“各人有各人性情,我曾和你说过海瑞事情,你还记得吗”
朱翊钧点头。
“这人将你皇爷爷骂成那样,先帝还没法杀他,只因皇帝虽然身份至尊,可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虽然可恶,可他没有大错,说事情也句句在理,所以先帝即便再愤怒,也只是将他关天牢,没有杀他。”
朱翊钧若有所思,又皱着眉头“肃肃,我不想这样,今天母妃给我安排张师傅他们,明天也许又会让我做别事情,我不喜欢这样。”
赵肃笑笑“很多事情,在你还没有能力改变之前,只能先尝试着去接受它,再说,张师傅、陈师傅他们虽然性情不一,可大原则大方向上是没有错,他们同样希望大展拳脚,希望这个国家富强起来,所以为着这个相同目,你也得多多容忍,就算是先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罢黜官员,便是这个理儿。”
朱翊钧叹气“那做皇帝真辛苦啊,可我为什么见父皇当得很开心啊”
那是因为你父皇有这些强臣们撑着这个朝廷脊梁,就算他夜夜笙歌,日日春宵,这个朝廷也倒不,赵肃默默道,一边扯扯嘴角“那是因为陛下心胸开阔,能够广纳谏言,就算大臣们说不中听话,他也没放在心上。”依旧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就连有人上奏指责朱载垕不宠爱皇后,私生活糜烂,他也不发火不训斥,可见皇帝神经已经强韧到何等境界。
“每个人都有自己路要走,如你,如我,如张师傅他们,世事并不总能尽如人意,与其闷闷不乐,倒不如放开襟怀去面对,我们之间情份,无论是不是师生,都不会改变。”
阳光铺洒在身上,暖洋洋一片,朱翊钧靠坐在赵肃身边,舒服地眯上眼,先前那种怒气冲冲情绪,已经消逝无踪。
他年纪还小,没法用完整语言来描述自己为什么喜欢赵肃,可是他却知道赵肃与其他人是不一样,在所有人都会因为他身份改变而改变对他态度时,只有赵肃依然会耐心和他讲道理,将他当作同龄人那般来对待。
“肃肃,等我长大,可以作主,我还会让你当我老师”
“只怕到那时候,殿下才学远胜于臣,早就不需要臣。”
赵肃失笑,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却仍心头一暖,无论朱翊钧长大之后会是怎么样,此刻他是真情流露,对自己也是真心尊重,在古代帝王家来说,这是非常难得。
“不会,绝对不会”朱翊钧猛地抱住他腰。
隆庆元年,万象更新,京城内外洋溢着一种说不出气息,兴许是新年,又兴许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人人脸上都有股与往日不同喜气。
在徐阶等人努力下,朝局很快稳定下来,内阁以嘉靖名义发布诏书,开始改革旧弊。其中有几项比较重大措施,一是从正德十六年到嘉靖四十五年间因为进谏而落罪官员,那些还活着,就放出牢狱,或重新录用,那些死,就平反昭雪,对其家人进行抚恤。二是驱赶从前在宫内所有道士,撤宫内一切斋醮仪式。三是改变自太祖皇帝以来就实行海禁措施,不仅加大官方出海贸易频率,同时还允许民间百姓进行海外贸易,这无疑打击原先那些在海禁措施下与倭寇私通明朝商人,也让嘉靖年间极度匮乏接近崩溃帝国经济得到大大好转。
这一切都与赵肃所预料一般,沿着历史轨迹而前进。然而在欣欣向荣表象下,一股看不见暗潮正慢慢地涌动着。
没老对头严嵩,嘉靖帝又驾崩,继任朱载垕,也就是隆庆皇帝耳根子软好说话,实际上很多事情已经由内阁全权作主,徐阶身为首辅,自然权倾朝野。内阁中数人,李春芳、张居正都是他门生,陈以勤虽然是裕王府旧人,却不喜与人争斗,于是保持中立,郭朴因徐阶私自草拟嘉靖帝遗诏事情而心生不满,但目前没有爆发出来,表面上也与陈以勤一样不偏不倚,惟有高拱脾气急躁,与徐阶施政方针多有不合,矛盾渐渐显露。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随着徐高二人矛盾白热化,届时肯定会有一人落败下野,徐阶门生遍布朝野,为人圆滑世故,高拱落败可能性很大。但高拱本身又有一个极大优势,那就是他作为与朱载垕相处时间最长师傅,皇帝对他有着深厚感情,所以这场龙虎之争,注定是一个激烈无比过程。
作为高拱门生和裕王府潜邸旧人,赵肃早就被贴上高党标签,加上皇帝对他看重,高拱时不时来找他商量事情,许多见风使舵官员也纷纷上门拜访,让赵肃烦不胜烦。
升任国子监祭酒之后,就不能再和陈洙住在一个院子里,便买一个小宅子,与赵暖毗邻而居。如今赵暖生意越发有起色,隆庆元年大赦天下,连带着赵暖当年心上人俞小姐一家也被开释,恢复名誉。只是俞彻年迈,再也无心官场,只想返乡养老,俞小姐奉老父归乡,赵暖也追过去,他等待和诚意终于打动俞家,俞彻同意将女儿嫁给他,婚期就定在明年。而赵暖父亲赵慎羽听说儿子居然能娶得官宦之家小姐,也欢喜得不行,总算稍稍开怀,不再计较儿子这么多年来“不求上进”,不思科举,却跑去当劳什子商人。
又说朝局,赵肃所担心,不是高拱被徐阶打败,又或者高拱一时占上风,而是隐藏在徐阶背后,不显山不露水张居正。
由于资历最浅,张居正在内阁中排行最末,眼下什么事情都轮不到他作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事都不做,恰恰相反,很多事情,徐阶都会与他商量,并听从他意见,一个老谋深算老狐狸加上一个聪明绝顶张居正,威力是不可估量,高拱纵然聪明,却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