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这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
四周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往来之人无不绫罗绸缎华衣贵饰,男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女人珠光宝气,风华万千,好一片上流社会的繁华气象。
程诺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怎麽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种明明一辈子也不会和他有什麽关系的场合。
而且……低头看了看,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还穿著一身做工j良的白色西服。
他彻底迷惑了,脑子里一团浆糊,还隐约有一点疼,记忆也是模糊而含混的。
周围的人很多,但仿佛全部蒙上了一层绰约摇晃的y影,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个清楚,可连这也只不过是徒劳而已。
这、这到底……
就在程诺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感到惶恐不安时,原本嘈杂的大厅忽然一点点安静下来,此起彼伏的交谈声逐渐停止。
人群在翘首期待著什麽。
程诺敏锐地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正不约而同地朝他身後的某个地方齐齐望去,而在这一片看似绝对的寂静底下,分明涌动著一股拼命压抑的兴奋与欣喜。
程诺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慢慢地转过身,瞳孔里清晰印出面前那个人身影的一瞬间,他的世界也一同被一阵悦耳动听的音乐声所温柔席卷。
不远处的高台上,有一架通体雪白的三角钢琴,钢琴前,坐著一个挺拔修长,侧颜如玉的英俊男人。
那个,让程诺一见锺情魂牵梦萦,甚至忘记他自己的,天下无双的男人。
秦深坐在那里,仿佛古希腊神话里的阿波罗,那个美得如太阳般耀眼夺目的美男子。
而从他那白皙修长的十指下缓缓流淌出来的音乐声,却又如一地倾泻而下,柔情似水的月色。
眼睛和耳朵都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程诺头晕目眩,沈沈闭上眼睛,毫无抵抗力地醉倒了。
他醉倒这一片日月同升,天地壮阔的辉煌里,满身满心的爱意如同涨潮的海水,翻滚激荡汹涌澎湃,简直要将他的身心都击碎撞烂,漫溢出来。
口里鼻里全是微醺的酒气,甘甜清冽,隐隐飘过一丝淡而幽嫋的香气,沁人心脾,销魂蚀骨,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接过的吻那般。
直到耳畔的乐声逐渐变小直至消失,程诺音乐察觉到周围的气氛,有什麽不对。
他颤抖著睁开双眼──
天!他看到了什麽!秦、秦深……竟然大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程诺完全傻在当场了,呆若木**,既是被惊吓的,也是被惊豔的。
秦深穿著一身剪裁得当的黑色西装,把他本就颀长高大的身体衬得愈发笔挺,大厅所有的灯光汇聚在他的身上,却也没有他本人来得光华四s,光芒万丈。
他停在程诺面前,俊美无双的眉眼浸著宠溺温柔的暖笑,深深地凝视了程诺一会儿,忽然单膝跪下,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宝蓝色的鹅绒小盒。
那一刻,程诺就感到自己头皮一麻。全身血往上涌,心脏不堪负荷,一呼一吸都是难以置信的热气。
盒子被慢慢地打开,里边安静躺著的,赫然是一枚流光熠熠的铂金色男士婚戒。
程诺陡然放大瞳孔,忘记呼吸,心跳若止。
如果不是这时候秦深眼疾手快地抓过程诺的左手握进掌心,程诺相信他恐怕已经当场昏厥过去了。
秦深低头在那细腻白皙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吻,辗转流连至无名指的指g,用他湿滑柔软的舌尖缠绵舔舐了一圈,留下一圈泛著旖旎情色的潋滟水光。
最後,淡色的双唇一点点往後滑回,轻轻咬了一下那莹白圆润的可爱指头。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不久前,那温情而热烈的浪漫一夜。
“诺诺,欠你的戒指,我带来了。”
他仰头看著头顶早已神情呆滞忘了反应的程诺,眉目笑意更甚,唇梢弯起的弧度扬得愈发深邃迷人。
“你选择嫁给我,还是,让我娶你呢?”
秦深一字一句地吐出令人哭笑不得,g本没得选择的俏皮话,嗓音低沈磁x,带著一丝隐忍压抑的沙哑,却显得更加悦耳动听,真是x感要命的迷人。
小心翼翼地拈出盒中的戒指往程诺左手无名指的指尖不断靠近,最终抵在那微微轻颤,因为腼腆和紧张而充血变粉的指头。
男人神情陶醉,有如对待一件顶级艺术品那般温柔摩挲了许久。
半晌,他双唇微动,蕴含著无限的感慨与情意,低低轻唤了一声:“诺诺……老婆。”
“……”程诺全身一震,几乎是在听见这两个字的瞬间,就被一股强劲凶猛的电流所击中了。
他终於,要有一个家了。
家。
这个,他以为他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奢侈品。
心脏狂跳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爆炸碎裂破x而出,耳朵里仿佛有一万只蜜蜂在叫。
答应他,答应他。
抓住他,抓住……这期待已久的,一生的幸福。
他赧然地往里缩了缩指尖,却很快意识到这种行为也许会被秦深所误会,於是又再赶紧往前挪了挪,手足无措的反应真是可爱得要死,一张雪白细嫩的小脸早已涨得通红,正准备点头──
忽然,秦深的手腕猛地往後一缩,将指间的银戒收回自己的掌心里,密不透风地握住。
“……嗯?”
程诺一怔,转眼看向秦深,迷惘,不解,局促,忐忑。
虽然眼前秦深的笑容还是和之前一样,俊美又迷人,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再也不是之前的温柔宠溺,而是怎麽看怎麽让人觉得心惊r跳,像极了一只看见垂涎已久的猎物终於陷进圈套的狡诈狐狸。
程诺甚至觉得,自己连背脊都冒起了丝丝寒气。
“秦、秦深……”他战战兢兢地开口。
秦深笑眯眯地吐出轻快愉悦的三个字:
“骗你的~”
“……”
同时,周围也猛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快看快看!他上当了!他上当了!”
“真是不自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r,居然会真的相信,这得多贱啊……”
“就是就是,也不自己拿镜子照照,他算个什麽货色,哼。”
“你看他现在的样子,真是好笑死了!”
“恩恩!”
…………
令人心碎欲死的流言蜚语构成一堵四面八方难以翻越的高墙,程诺困在其中,摇摇欲坠,世界黑暗。
他转转眼珠,艰难地聚焦就快涣散的瞳孔,勉强对准身下秦深的脸,却又不敢看得太清,小小地动了下唇,失魂落魄:“为、为什麽……”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打断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控诉和质问。
短暂的怔忪过後,程诺回过神来,无比惊恐地发现,原本模糊不清的视线竟被一片不断蔓延扩大的暗红所满满占据──
就在身下那人跪著的左腿小腿的地方,浓稠刺目的血水从黑乎乎的枪洞子里汩汩涌出,顺著裤管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很快就染红了身下那一大片柔软细腻的浅色地毯,颜色鲜明的对比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秦深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虚弱苍白,然而眼角眉梢的笑意不知何时竟又恢复了最初的温柔宠溺。
因为失去血色而更加浅淡干涩的薄薄的双唇,那美好的形状亦漂亮得像两瓣风中摇曳的蔷薇,一开一合,轻轻说著:“诺诺,相信我。”
他将刚才藏进掌心的戒指重新拿了出来,由於失血和失力,从来强壮有力的手腕此时却无能为力地哆嗦颤抖著,一小寸一小寸地向程诺的左手无名指靠拢前进,中途好几次一个拿不稳差点将戒指掉在地上。
每一步看似简单的靠近,对於此时此刻的秦深来讲,却是那样不忍直视的艰难。
尤其一想到他曾经是那样的强大,眼前的一切,就更加无法遏制地令人倍感心酸。
“诺诺,相信我。”
他微笑著,一字一句,吐出的话语像高耸的山脉一样沈重巍峨,又比阳光下飞旋的尘埃更轻。
“相、信、我。”
程诺的全身都忽然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哪里还管得了什麽戒指不戒指,求婚与欺骗,真心和假意呢,他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秦深你不要有事!
噗通一声跪下去一头扑倒在秦深的怀里,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最後化成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
“不!!!”
可是秦深碎了。
如同里电影里的画面,忽然间,他碎成了夜空中数不清的闪闪发亮的星星,碎成了千万颗五光十色熠熠生辉的钻石颗粒。
他碎成了灼灼日光下随风飞舞的细小尘埃,碎成了繁茂叶缝间一片片斑驳细密的流动的光晕。
他的脸,他的眼,他的笑,他掌心里j致耀眼的戒指,他的刚刚还一字一句说著相信我的优雅唇角……
他的一切,都在刹那间在程诺的眼前化成了一条淌满阳光的溪流,一场夜空下转瞬即逝的,浩大的流星雨。
程诺急切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然而凌空一挥,却只抓到一团一无所有的空气。
“……不!!!”
单薄瘦弱的身体如同一g被压到极限的弹簧,猛地从床上反跳起来。薄薄的x膛剧烈起伏,十指紧紧绞著身下的被褥,程诺chuchu喘气,神情惊骇未定,一滴晶莹滚烫的热泪从脸颊边缓缓地滑落。
从完全的黑暗到隐约的光线,程诺的眼睛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些许轻微的刺痛。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在做梦。
原来刚刚那急转直下,无限温情而又恐怖残忍的一幕,都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弄清这个事实以後,程诺才渐渐地平静下来,长舒口气伸手抹了把脸,感到此刻他的全身也和梦中的自己一样,早已冰凉一片,湿了个透。
程诺认真打量四周。
白色的天花板,湖绿色的亚麻窗帘,左前方是一张小巧j致的书桌,上面随意摊放著几支黑色中x油笔和两三张散乱重叠的草稿白纸,右上角摆了一架中号地球仪,书桌後则连著一排棕褐色的六方形书柜,里边架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
程诺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惊奇地发现居然大多是中学和大学的教科书,比如西方历史和高等微积分之类的。
总的来说,这是一个明媚亮丽,每一处设计都充斥著青春气息的房间。
置身其中,让程诺恍惚产生一种自己还在在北一读书,没有遇见那个蛇一样冰冷恐怖的墨镜男人,更没有加入与黑暗深渊无异的【rainbow】的错觉。
他的人生会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青少年,和这个卧室的主人一样,每一天的生活就是无休无止的上课,作业,学习,考试,三点一线,枯燥单调……可也简单平淡。
曾经有长达十多年的时光,程诺每晚做梦都想实现的愿望,便是不再受人欺侮。终於这个愿望在某一天真正地实现了,而他所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他永远地,放弃了那份平淡琐碎,有泪有笑的幸福。
很多梦想正是因为简单,所以才更刺痛人心。
後悔吗?值得吗?应该吗?程诺也曾无数次地在心里面这样拷问过自己。
然而昨晚发生的事情让他彻底明白,这将永远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悖论了。
若不入【rainbow】,他会拥有一个尽管卑微寂寞,但毕竟问心无愧的平凡人生──
却永远,遇不见秦深。
老天有时真的很残忍,看似给人选择,其实g本没得选择。
他以为他改变了命运,其实那正是命运的一部分。
只要一想起昨晚……那个又一次改变他人生的夜晚,那些恨意翻腾令人战栗的恶毒的话语,和那个晴天霹雳难以置信的伤人的真相,程诺就绝望得心痛如绞,无法呼吸。
程诺用力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脑袋里浮现的残忍画面,掀开被子,温柔地覆在自己那一片依然平坦的小腹之上。
……还在。
j致秀美的脸庞缓缓缓绽开一抹浅笑。那笑容很美,却也极伤。
未来已被彻底地颠覆,他不知道以後的日子究竟会是怎样,但这时他也懒得,亦无力再去多想。唯一确定的,是腹中这个孩子,这份天赐的礼物,他将誓死保护,绝不放手。
他会用他的一生去爱它,疼它,守护它,珍惜它,给它所有他能给的,尽他所有他能做的。
在那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秦深曾对当时这个还未存在的孩子所许下的句句承诺,都由他程诺来完成。
宝宝是他的。
只是他的。
小心翼翼地转动了一下四肢,确认身体无碍,程诺翻身下床,低头看去,一件月牙白的男式丝绸睡袍正无比合身地贴在自己身上,柔软光滑,穿起来十分舒服。
萧岚倒还挺绅士的,他默默地心想,跟高中时一样。
循著悠扬起伏的钢琴声一路走出去,正是刚刚噩梦里秦深所演奏的那一曲。
整栋房子不算大,在拐过两个转角之後,程诺来到了萧岚所在的房间门口。
房间不大,但比较空旷,印著郁金香花的深蓝色地毯,小巧j致的菱形吊灯,暖橙色的弧形沙发,正方形的玻璃茶案,以及从那占据整整一面墙的落地窗外,懒懒斜s进来的金色晨光。
一眼望去,房间风格和刚才的卧室差不多,明亮热烈,青春飞扬。
萧岚坐在房间中央一架被擦得熠熠生光的全黑色三角钢琴前,白皙优美的修长十指在黑白琴键上翩然飞舞,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最平凡的搭配,生生被他穿出一份沈静如山的气度,一如当年北一的校服。
只是不会有人把他当做年少无知的中学生。
不会有中学生,像他那麽冷。
在这充满无限春意的温暖房间里,他是一块融不化的冰。
程诺眯起眼睛认真打量远处的萧岚,不自觉地,便在心里将他和自己为数不多所认识的,那几个极为出色的男人进行了一番详细的对比。
秦深是风度翩翩的优雅和贵气,让人一杯就醉下去,沈慕情是如同烈焰的霸气和狂气,让人一头栽了下去,秦真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傲气和邪气,让人轻易沦陷下去。
可萧岚,他一身上下,g本没有人气。
那是彻头彻尾的冷漠,一路冷到了骨头里去。
他把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冻结在他的心脏里,一分一秒,都不准流出去。
程诺心中了然。
记得以前的萧岚是常笑的,俊美的脸上无时无刻不挂著迷人的微笑,优雅又斯文,和秦深有一点像,大概这是骗人所必备的基本技能?
但自从楚回死去,萧岚身体里那部分笑的能力,也仿佛被一并带走了。
虽生犹死,生不如死,但还不得不活,不能言死──这是楚回给他的惩罚。
他不配死,他只配,孤独地活下去。
所以程诺才哪怕不惜背叛【rainbow】,冒著生命危险,都要去给萧岚通风报信。
这是楚回用生命换来的惩罚,作为他的朋友,也为了自己这个唯一的朋友,程诺无论如何,都要帮他一把。
如果萧岚就这麽死了……对他而言死亡并不可怕,反而是一种来之不易的解脱。
程诺不想让楚回的牺牲白白浪费。萧岚必须活下去,而且必须活得很久,很久。
他想起那时候,楚回在学校里,是一个多麽耀眼的存在啊。
金钱,家世,地位,容貌,头脑,修养……无一不好,他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是老师眼中的模范学生,是花季年龄的怀春少女们心中最完美的白马王子和暗恋对象,是一群热血方刚的青春少年们最铁最仗义的好兄弟好哥们儿。
他是温暖的,真诚的,跳脱的,可爱的,明媚飞扬的,灵气逼人的。
他回眸一笑,就像整个太阳都落进了他的眼中,光芒万丈,灿烂辉煌。
他是如此的优秀,优秀得让人只有心悦诚服地仰望,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嫉妒。
程诺和楚回的相识,便是因为楚回在程诺被班上几个常常以欺负他为乐的混蛋男生按在楼道尽头的卫生间里狠狠作弄的时候,仗义出手帮了他一把。
那时程诺的内裤都快被那几个男生给扒下来了,辛苦掩藏的身体秘密差一点就要暴露人前,後果不堪设想,就在山穷水尽濒临绝望之际,一句清亮而正义的【喂,你们在干嘛】,无疑是来自上天的福音。
楚回救下了程诺。那时的程诺情绪已将近崩溃,眼眶通红满面泪痕,全身瑟瑟发抖,表情呆滞无神,只记得死死捂住胯部的下体。
无论哪个,即便是救下他的楚回,只要和他靠近一点,程诺就立刻疯狂地扳动身体挣扎起来,凄厉而嘶哑地叫著“不要”。
楚回花了好长时间才安抚好这只被惹急了的受伤小兽。
他天生拥有一股温暖人心的强烈感染力,程诺在他柔和轻缓的声音里逐渐安静下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裤子,感激而愧疚地向楚回道了谢,然後匆匆离开了。
後来又几次机缘巧合,两人在校园里碰到,一个是跟谁都自来熟混得开的温暖小太阳,一个则是乖巧听话的可爱小白兔,於是很快就成为了朋友。
那时楚回和萧岚已经处於友情以上恋人未满的微妙状态,楚回担心程诺再被欺负,便常常约上程诺跟他们一起去吃个饭,自个习之类的,除了起到保护他的作用以外,也顺便让那些不长眼睛的死人渣看看清楚,程诺是他楚回和萧岚的朋友!以後想再欺负人,哼哼,最好先自个儿掂量掂量!
程诺虽然从未谈过恋爱,但毕竟不是瞎子,再不通人情世故,也察觉出了萧岚和楚回之间的猫腻奸情。
吃饭的时候,楚回可以毫无顾忌地把自己不喜欢吃的菜一股脑儿扔进萧岚的盘子里边儿,而有著轻微洁癖的萧岚总是毫无怨言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一点儿也不忌讳。
上自习的时候,楚回有时做著做著题就往萧岚的肩膀上倒著睡著了,嘴角甚至呼哧呼哧往下流著口水,但萧岚不仅不叫醒他,反而会调整出一个让楚回舒服的姿势,一动不动,一直保持到楚回揉著眼睛惺忪醒来,脸上始终挂著宠溺温柔的笑容,就算肩膀被口水浸湿也满不在乎。
走在路上,两人的对话往往是楚回眉飞色舞天南地北地侃十句,萧岚不动声色一针见血地回一句……然後楚回瞬间就吃瘪了。
除了美好的爱情,程诺实在想不出还有什麽别的原因,能够解释他们之间这种亲密而亲昵的相处模式。
否则两个年轻气盛的大男生不嫌腻歪吗。
但楚回从来没有因此冷落过程诺。每当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楚回仍然不忘和程诺也时不时地搭几句话,以免让他觉得尴尬。
这份无微不至的体贴让程诺大为感动。当然也正因为此,程诺和萧岚的接触就更加少得可怜了。萧岚不主动,程诺这种内向腼腆的x格当然更不会主动。
唯一一次说上了几句话的场合,是在图书馆,那一次楚回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剩下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著。
尽管萧岚一直低头看书,看样子也并无和程诺对话交谈的打算,但四周过於安静的气氛仍然让程诺感到无所适从,十分窘迫。
三两下解决完数理化作业,捧著本《高分作文如何写》煎熬了半个多小时,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最後程诺忍无可忍地拿出笔记本上玩起游戏来,一边挡住萧岚的脸,一边也顺便分散下注意力。
他同时点开了一盘国际象棋,一盘围棋,两局五子棋,一局qq麻将,还有一局三国杀,痛快淋漓地杀了几回,屏幕上的画面切换之快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一刻锺过後,程诺撇撇嘴,脸上流露出一丝惬意又无聊的可爱小情绪,抬手揉揉有些酸痛的眼睛,懒懒打了个哈欠,坐高身子偷偷往前瞄了一眼──
咦!?萧、萧岚呢!?
刚刚还坐了个人的对面不知何时早已空无一人,程诺懵了,这才察觉身後有点不对劲,猛地回头……
他差点儿没尖叫出来!
萧岚立刻支起一只手指竖在优美的唇心比了个“嘘”的手势,静静站在程诺身後三步左右的地方,微微笑著,目光深沈,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程诺盯著萧岚那双漆黑如潭看不到底的深邃眼睛,忽然呼吸不畅,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惧紧张。
没了楚回在一旁的萧岚,好、好可怕……
就像一条冰冷带毒的细蛇,缠上脆弱易折的咽喉,那种透过皮肤直达骨r的紧致y冷,简直恐怖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萧岚往前走了两步,准备绕过圆桌回到自己的座位。来到程诺身边时,萧岚微微顿了一下,轻笑了声:“你很聪明呢。”
“……”
不知道为什麽,这麽简单的一句夸奖,竟让程诺产生了一种魂不附体的惊惶。
他记得那时自己匆匆忙忙迅速关了电脑,尴尬地沈默几秒,最後傻透了般地干巴巴回了一句:“只、只是随便玩玩的……”
萧岚挑了挑眉,英俊的脸上绽开一抹愈发高深莫测的淡笑。
就在程诺手足无措局促不安之时,“唔……”楚回咂著嘴巴嘤咛著醒过来了。
萧岚快步回到自己的位置没再搭理程诺,程诺也因此长舒口气,心放下去。
那是程诺和萧岚唯一一次面对面,一对一的交谈。
那也是他们三人最後一次在一起。
之後的楚回和程诺,都被彻底地改变了人生。
第四十七章
现在回想起来,程诺忽然後知後觉地发现,那时的萧岚和之前的秦深,是多麽的相似啊。
一样的深情似海,一样的柔情似水,一样的温情脉脉……当然还有那一样的,欺骗与背叛。
不,不……没有背叛,哪里来的背叛,分明从一开始,就都是假的……
那些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那些悦耳动听的甜言蜜语,那些炽热亲密的缠绵厮磨……
都是假的。
心脏猛地绞痛,程诺一把撑住门沿,咬紧下唇拼了命地憋回鼻腔里瞬间排山倒海的酸涩感。
耳边的音乐声不知何时已停止了,萧岚结束了弹奏,弯腰从钢琴脚下抱起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咪,温柔地放进怀里,一遍一遍,轻轻摩挲它的皮毛。
他刚才是那样的冷,这一刻,身上却有了几分微妙的温度与人情。
程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恍惚。
当年萧岚和楚回养过一只叫做小念的小母猫,两人都对那小东西宠爱得不得了,简直像对他们的亲生女儿似的。
他没能留住楚回,只能费尽心机,留住和楚回有关的一切。
“这是小念的女儿,叫做想想。”萧岚突然开口。
程诺愣了愣,实在没想到萧岚竟会主动跟他说话。抿了抿唇,他垂下眼睛,低低一叹:“但它……也不是过去的那一只了。”
当年你给他假的,如今你留住的,也不是真的。
程诺的口吻其实很平静,然而说出来的话,落在做了恨事的当事人耳朵里,就难免带了几分落井下石的讽意。
萧岚蓦地眼眸一沈,覆在想想脖颈的手掌,不自觉地收紧几分。
“喵!”压迫的疼痛感和强烈的危机感同时袭来,敏锐的小白猫尖锐地叫了一声,猛然直起身体从萧岚怀里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上,然後头也不回地飞快跑远了。
房间一时鸦雀无声。
程诺能感觉到,就在想想逃开的刹那,萧岚身上那一点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温情,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他变得和最初一样冷。甚至比那还要冷。
程诺下意识往外挪开了一点。
尽管经过这麽多年,这麽多事,程诺已不像开始那麽惧怕萧岚,但这也不代表他喜欢和一块寒气刺骨的冰山呆在一起。
萧岚面无表情地挽起袖口,大步往房间浴室走去。拧开水龙头,他开始洗手。
……程诺只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皮发麻。
那g本不是在洗手,那简直就是在给自己用刑。
手掌,手背,手腕,手指……手的每一寸皮肤都被近乎chu暴地对待,毫无怜惜地搓洗,粘稠的洗手y遍布他修长白皙的双手,有种触目惊心的狰狞。
程诺恍惚生出错觉,萧岚是想洗清他这麽多年来,两手沾满的罪孽。
终於他满意了,这种既虐待别人眼球也虐待自己身体的自残行为总算告一段落。
冲洗完毕後,萧岚拿起搭在一旁丝帕,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将双手擦拭干净,而後转身走出浴室,从裤兜里拿出两枚银色的铂金戒指,眯起眼睛,往自己左右两手的无名指,缓缓地套上。
那两枚戒指虽然做工j致,却可惜已明显的陈旧了。
但萧岚恍若不觉,看著它们神情是那样的怀念和虔诚,动作亦是无与伦比的小心与温柔,仿佛对待稀世之珍,天下至宝。
其实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要什麽好戒指没有,可在他的眼中,再美丽的珠宝,都比不上此刻他手中这两枚物是人非的旧物。
程诺瞳孔一缩,这个他也记得。
这两枚bulgari戒指是当年楚回从意大利带回来的。他和萧岚一人一枚。楚回曾偷偷地给自己看过,指环内圈各刻了一个字,萧岚的那枚刻的是一个回字,而楚回的那枚,则刻的是一个岚字。
程诺仍然记得,拿给自己看的时候,楚回的表现破天荒的羞涩,青涩未脱的少年,英俊初成的脸庞微微涨红,几分欲盖弥彰的扭捏,又几分眉飞色舞的喜悦。
明明开心在乎得不得了,却还想拼命掩饰,努力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是可爱极了。程诺真心替朋友的幸福感到高兴,又无不羡慕地想,楚回真幸运啊,他拥有了一切。
所以失去的时候,他才会那麽不顾一切。
想到楚回最後那决绝而疯狂的报复,程诺心里直发堵,用力地甩了甩头。
他哑著嗓子问萧岚:“为什麽是德彪西的《月光》?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贝多芬的。”
萧岚站在琴边,头也不抬,只管细细摩挲手中的戒指,冷淡地说:“我没什麽喜欢的,这都是小回喜欢的。”
程诺顿时哑然。原来如此。他刚刚就一直在想,整栋屋子,这完全不符合萧岚x格的装潢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如今在这一句话下,一切都有了答案。
这确实是小回喜欢的风格。当年他和萧岚一起住的那个房子,程诺去过几次,就是这样温暖而明亮,张扬而热烈的。
萧岚确乎把和楚回有关的一切,都做到了极致。
他把他自己都忘记和抛弃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再也要不回那一个人了。
这到底是饮鸩止渴的自我安慰,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我折磨,除了萧岚本人,谁也不知道。
一时无话,两人陷入尴尬的寂静。其实程诺有一点饿了,但不好意思开口讲。
就这样僵持了不知道多久,突然由下而上,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
萧岚少见地皱起眉头,露出冷漠以外的神色,忽然沈声道:“你进来。”
“……啊?”程诺张大嘴巴,一时没反应过来。
“进来,”萧岚冷冷地命令,“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程诺丈二和尚m不著头脑,但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违抗萧岚是不明智的。吞吞口水,程诺迫於压力,赶紧迈开脚步往里走。
而就在他刚刚踏进房门的一瞬间,楼梯口也同时出现了一个疾步前来,修长挺拔的男x身影。
程诺探出脑袋好奇地望去,不由愣了。
男人有一张雌雄莫辩的美丽脸孔,和一副让人神魂颠倒血脉喷张的绝好身材。
象牙白的皮肤,祖母绿的眼珠,过分漂亮的五官氤氲出几分流於女x的y柔味道,兼有西方人的俊美和东方人的j致,一头长至及肩的灿金色长发随著他急速的步伐在半空中优美地飞舞,更给他增添了一份惹人尖叫的妖孽气质。
luigi borrelli的衬衫和一身黑色杰尼亚西服裁剪出他不愧为全球顶级男模的完美曲线,
看样子,他应该是刚刚才从某个正式场合里匆匆抽身,深邃迷离的眼窝下覆盖著两层淡淡的青黛,也不知是什麽通宵达旦,衣香鬓影的豪门宴会。
而此刻他面色铁青,表情难看至极,甚至在那一双迷倒全球亿万雌x生物和gayx生物,被他的狂热粉丝们所赞誉为“能把人吸进去的绿宝石”的眼眸深处,还凝结著一层浓浓的痛心与哀伤。
程诺知道他,这个有著四分之一中国血统的意大利漂亮男人,表面上的身份是国际顶级名模,据说现在也有在电影圈发展,实则却是权倾南欧,势力范围触及北非和西亚的意大利黑手党教父家族的第一继承人。
几十年前,季晚潇那个迷倒全欧洲的花心爷爷怎麽也没想到,他引以为傲并且深信不疑将会持续一生的风流豔史,竟然肥水流了外人田,终结在了一个连半点儿意大利语都不会讲的中国女人身上。
当他踏上那片在老祖宗笔下是黄金遍地奢侈繁华的人间天堂,可那时却早已满目疮痍战火纷飞的东方土地,在那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第一眼看到雕梁画栋的高高戏台上,那个画著稀奇古怪的j致浓妆,依依呀呀唱著不知道什麽鬼话的东方女子,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
明明他什麽也听不懂,但却觉得舒服极了,浑身上下畅快得就好像一路走来随处可见的那些鸦片上瘾的中国人抽了满满一竿子大烟,心摇神醉,魂驰魄荡。
女人宽大的水袖随著她曼妙灵动的纤细身姿飞扬舞动,而她眼眸如波,媚色流转,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带著无限说不清道不明的绵绵情意,含羞带怯,秋水横斜,直直撞进男人那毫不掩饰的露骨视线里──
四目交接的刹那,男人心中的感觉,像极了白朗宁的那一句诗:
【他看了她一眼,她对他回眸一笑,生命顿然苏醒】
美人如玉,英雄气短。
他一生从未见过能容纳那麽多情绪的美丽眼睛。痴嗔爱恨,喜怒哀乐,春风化雨,无限风情──欲说还休,欲言又止。
男人金戈铁马心狠手硬,对诗这种风花雪月百无一用的软媚东西向来嗤之以鼻,在他眼中文人不过是一群无病呻吟的神经病,可就在那一刻,他想,他懂得了全天下,所有情诗的意义。
流连花丛的浪荡子就此被一代名伶彻底虏。後来的故事,那叫一个惊天动地,两个人一个爱得死去一个爱得活来。他甚至力排众议,不惜打破家规,冒著被家族暗杀除名的危险,也要将她娶进家门,做他一生一世,唯一的妻子。
几十年後,这位风华绝代的传奇名伶因为思念故国,给自己的孙子取了一个古色古香的中国名字,季晚潇,用的自然是自己的姓氏。而在家族族谱上,他的正式全名叫做,丹尼尔?德?梅迪契。
季晚潇大步来到房间门口,微微喘气,面色不善,那一双风靡全球的湖绿色眼珠跟淬了毒的刀子一样恶狠狠剜在程诺脸上,把程诺盯得手臂的**皮疙瘩都冒起来了,忍不住又往里缩了两步。
……然後,他十分茫然,不明白自己这个不过是为了自保的小动作到底是哪儿出了错,怎麽会把季晚潇刺激得愈发瞪圆了眼……
程诺觉得自己简直都能看见从他那金色的发顶冒出的缕缕青烟了。
季晚潇握紧拳头,死咬下唇,霍地将视线转移到屋子中间,那个一脸漫不经心仿佛事不关己的男人身上。
“你让他进了这个房间!你居然让他进了这个房间!”毫无预兆地一声怒吼,“他凭什麽!他凭什麽!?凭什麽他都可以进但我不可以!?”
他爆发得太突然,情绪歇斯底里濒临崩溃,语速极快,且用的是他的母语,意大利语。
季晚潇无疑是个美人,而且还是个和希腊神话里的阿多尼斯一样j致绝伦的超级大美人。美人为情所困,永远不会丑,只会让人心生怜意。
但萧岚实是已无心无情,见到这样的季晚潇,他全部的反应,竟然就只是嗤地轻笑了声,用中文回道:“省省吧,你忘了他是谁了?他可是鼎鼎大名的东方眼镜蛇,智商近两百的超级天才,会好几十种语言,你以为你刚刚说的话,他会听不懂吗?”
“……”季晚潇脸色微变,猛地转头,重新看向那个小小一团缩在门边,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小白兔男人。
程诺:“……”
他囧了,百口莫辩,又不擅长撒谎,在心里把萧岚狠狠鞭笞了一万遍。
最後在季晚潇简直要将自己碎尸万段的熊熊目光之下,程诺只得窘迫地别过脸去,然後伸出手……
默默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季晚潇:“……”
萧岚冷漠无情的声音在这时冰冷地响起:“股出去。”
季晚潇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掉头望向萧岚,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不……我不走……我偏不走……萧岚,我可帮你挡了一颗子弹呢,差点儿命都没了,我这麽爱你……你、你不能这麽对我……”他拼命压抑哭腔,沙哑委屈地哀求。
“我可以。”萧岚冷冷道。
季晚潇的脸色一白:“萧岚你……”
萧岚却已不想再听,也不想浪费时间,不耐烦地打断季晚潇企图出口的话:“程诺可以进,是因为他是小回的朋友,而且直到最後也一直帮著小回。但是你,季晚潇,你曾经是小回的朋友,可是你背叛了他。”
这真是季晚潇所听过的最强词夺理的借口,他痛不欲生地低吼:“但我是为了你!”
“我知道。”萧岚面无表情地说。
他沐浴在夏季清晨的阳光里,棱角分明的轮廓已被窗外融融的光线稀释得朦胧柔和,但整个人的气质仍有如一座坚硬庞大的冰山,坚不可摧,永不消融。
“所以,我就更讨厌你了。”
“……”苍白的俊脸一下子变成惨白,那双绿宝石一般晶莹剔透的美眸一点点失去焦距,涣散无神。季晚潇无声地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声响。
他伸出白皙修长的五指,张开成掌,慢慢捂住了自己那张美得让窗外初升之日都黯然失色的美丽脸庞,大颗大颗的y体从他的指缝里簌簌地流淌。然後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程诺看著他一步一步蹒跚踉跄,走得艰难的背影,完全能体会到,季晚潇的心在那一刻死去的感觉。
可是他很想追上去跟那人说一句,其实一颗心冷了,比一颗心死了还难受。
冷了,就忍不住去追逐温暖,然而温暖,永远遥不可求。
这世上很多努力本来就是要被辜负的。尤其感情里的努力,更是不值一提。
一个人是没有办法伤害另一人的,除非是那个人自己,心甘情愿给了别人伤害他的机会。
其实萧岚,他又何尝不是一个伤心人呢。
他们三个人,没有谁比谁更幸福,每一个,都是感情的失败者。
不过程诺觉得,季晚潇还是比他更可怜一些。至少秦深还愿意骗他一骗,哪怕是为了日後更加残忍的伤害,但萧岚,他g本连骗都懒得去骗季晚潇。
骗人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去骗另一个人的,如果你被骗了,不要急著去怪别人,先想想你自己,做了什麽亏心事吧。
程诺现在知道,秦深的确,有非骗他不可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