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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姐姐:“成交。”

于是每年的邮票年册,我都以二十块的价格卖给姐姐。

一直卖到1992年,四本一共八十块。由于压岁钱都要上缴,所以这八十块成了我无比珍贵的私房钱。而且从这一年起,舅舅不再送了,小气鬼。

当年姐姐去外地上大学。

第二天她就要离去。我在床上滚了一夜,十六张五块钱,你一张,我一张,数了一夜。

一直在想:她去外地,会不会被人欺负?哎呀,以前她被人欺负,都是给我两毛钱,让我骂人家的。

那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一定要带钱。

嗯,给她十块。可以请人骂……骂五十次。

万一被人打怎么办?她上次被婶婶打,她说给五毛钱,我都不愿意帮她打,外面人肯定价格更高!

打手请一次算一块好了,给她二十。

我心疼地看着钱被分成了两沓,而且她那沓慢慢比我这沓还高。

算着算着我睡着了。

最后我塞在姐姐包里的,是八十块。

送走姐姐那个瘟神,我人财两空,回到家里,忽然非常沮丧,就躲进被子睡觉。

在被子里,我发现了四本年册。

每本年册里,都夹着二十块。

我躲在被子里,一边哭,一边骂,姐姐和舅舅一样小气,一本只夹二十块,人都走了,起码夹五十块对不对?

到了今天,这些夹着二十块的年册,整四本,还放在我的书架上。

一天我擦擦灰尘,突然翻到1988年的那本,封背有套金的小字,写着定价一百九十八。

“那你十块钱卖给我。”

“太狡诈了!你当我白痴哪,这堆纸片后面写着定价,一百九十八。”

“纸片越来越不值钱,你现在不卖,明年就只值一块。”

“为什么?”

“你没看到这里写着:保值年册,收藏极品。什么叫保值?就是越来越不值钱。卖不卖?”

眼泪滴滴答答,把一百九十八,变得那么模糊。

8

姐姐:“坏人才抽烟。”

我:“那舅舅是坏人。”

姐姐:“做到教授再抽烟,就是好人。”

我:“你有没有逻辑。你会算log函数,你懂风雅颂,你昨天把黑格尔说成格外黑,你是逻辑大王。”

吵了好几天,姐姐回大学了。

我在抽屉里找到报纸包好的一条香烟,里面是一条中华。

姐姐写着纸条:如果一定要抽,那也抽好一点儿的,至少对身体伤害少一点儿。

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一张《扬子晚报》,1997年5月22日。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叫姜微。

姜微:“你喜欢抽什么烟?”

我:“我喜欢抽好一点儿的。”

姜微:“为什么?”

我:“对身体伤害少一点儿。”

寒假结束之后,她带了一包烟给我。一包中华。里面只有十一根烟。四根中华,四根玉溪,三根苏烟。

总比没有好。

我:“你哪里来的烟?”

姜微:“过年家里给亲戚发烟,我偷偷一根根收集起来的。”

我:“寒假二十天,你只收集到十一根?”

姜微:“还有七根,被我爸爸发现没收了。”

后来姜微消失了。《扬子晚报》在我的书架上。那张《扬子晚报》里,我夹着一个中华香烟的烟壳。

只有这两个女人,以为抽好一点儿的烟,会对身体的伤害少一点儿。

突然听到winamp(一种音乐播放器)里在放《电台情歌》。

一个美丽的女子要伸手熄灭天上的月亮,一个哭泣的女子牵挂不曾搭起的桥梁,自此一枕黄粱,一时荒凉,疼辄不能自已,掌纹折断。

这里是无所不痛的旋律。

姐姐再也不会痛,姜微不知道在哪里。希望她比我快乐。并且永远快乐。

9

姐姐教我打字花了半年的时间。打字课程,1998年8月27日开始教授,9月1日她回大学,自动转为函授。

我:“a后面不是b吗,为什么排的是s?b后面不是c吗,为什么排的是n?”

姐姐:“christopher(打字机之父)发明的,跟我没有关系。”

我:“字母这么乱伦,姨妈和叔叔凑在一起,它们家谱和希腊神话一个教养。”

姐姐:“你他妈的学不学?”

我:“字母太乱伦了,玷污我的视线!”

姐姐:“让你掌握键盘的顺序,和乱伦有什么关系?”

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是我摸你胸你一定用刀杀了我。”

“啪啪”。我左脸和右脸全部肿了。

姐姐:“学会打字对你有好处的,可以泡妞。”

我:“泡什么妞,我不如把钱省下来买三级片。”

姐姐:“你看你看,这叫作qq,可以让远方的mm脱胸罩。”

我:“是黛安芬的吗?”

姐姐:“你学会了不就可以自己问了吗?!”

于是姐姐帮我申请了一个qq号,然后两个人搜索各地的mm。在姐姐指导下,我加了一个北京mm,id是无花果。

我有了点儿兴趣。

发了句话:girl,fuck fuck,哈哈。

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我又发了句话:dog sun,please fuck!

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我发火了,一下发了三句话:mbd,mbd,mbd。

姐姐发火了,说:人家头像是灰色的,说明不在线。

不在线,还q什么,q他妈蛋。

我立刻失去兴趣。

姐姐诱惑我,如果学会打字,就可以用流畅的语言勾引她。这被我断然拒绝,正直的青年,一定和我一样会拒绝的。

这些乱伦的字母,不是好东西。

1998年9月1日,姐姐回大学,把电脑带回去了。

我唯一遗憾的是,《仙剑奇侠传》没有通关,月如刚刚死在镇妖塔。

但姐姐不会这么小气吧?我就开始翻姐姐的房间。

我在她房间翻到的东西有:席绢的《交错时空的爱恋》,沈亚、于晴全集……这是什么玩意儿?星座是什么玩意儿?把所有东西摔出来,箱子底下是一张纸制键盘。

键盘上有一张字条:我知道你会翻到这里,麻烦你学习一下字母的顺序。

我大惊失色,全世界的姐姐都这么狡猾吗?

结果我就在纸质的键盘和电话里督促的声音中,过了一个学期。

我:“a后面为什么是s,而不是b?”

姐姐:“a后面是s,b后面是n。”

我:“复杂得要死。”

整整半年,我依旧不能理解字母为何如此乱伦。乱伦的东西,如我般正直,都不会学习的。

1999年2月7日深夜11点47分。

我依然等在火车站。

因为姐姐说她那一分钟回到家。

结果等到1999年2月8日4点30分。

姐姐和一辆轿车拼命,瞬间损失了所有hp(生命值)。

1999年2月8日17点48分,我赶到了北京。

房间一片雪白。

使者的翅膀雪白。天堂的空间雪白。病房的床单雪白。姐姐的脸色雪白。

她全身插满管子。

脸上盖着透明的呼吸器。

我快活地奔过去:“哈哈,不能动了吧?”

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紧闭双眼,为什么我看到她仿佛在微笑?

要么我眼花了,要么她又偷了我写给隔壁班花的情书。

旁边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说:“她不能说话,希望有力气写字给你。”

可是,姐姐抓不住笔。

这货,从来就没有过力气。

坐她自行车她没有力气上坡,和她打架她没有力气还手,争电视节目她没有力气抢遥控器。

她不写字,我就不会知道她要说什么。我想,她应该有力气写字的呀!

她帮我在考卷上冒充妈妈签字。她帮我在《过好寒假》上写作文。她帮我在作业本子上写上名字。

我呆呆地看着她,怎么突然就没有力气了呢?

我去抓住她的手。

她用手指在我掌心戳了几下。

1,2,3,4,5,6。

一共六下。

她戳我六下干什么?

六六大顺?她祝我早日发财?

六月飞雪?她有着千古奇冤?

六神无主?她又被男人甩了?

六道轮回?她想看圣斗士冥王篇?

我拼命猜测的时候,突然冲进来一群人,把她推走了。

我独自待在这病房里,看着一切雪白,努力戳着自己的手掌。

1,2,3,4,5,6。

一共六下。

上面戳一下,右边戳一下,上面再戳一下,下面戳一下,上面再戳一下,又戳一下。

我拼命回忆着有关键盘的记忆。

一张纸质的键盘,看了半年,也开始浮现在脑子里。

a后面是s,b后面是n,c后面是v……

我一下一下地在这张键盘里敲击过去。

1,2,3,4,5,6。

键盘慢慢清晰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这六下分别戳在什么地方。

i love u。

眼泪夺眶而出,一滴滴滚下来,滴下来,扑下来。

1999年2月8日19点10分,我终于掌握了键盘的用法,学会了打字。并且刻骨铭心,永不忘记。

i love u。

我缩在走廊里面。

在很久之后,我才有勇气把姐姐留下的电脑装起来。

装起来之后,又过了很久,我才打开了那个qq号码。

只有一个联系用户。

无花果。

虽然是灰色,据说是灰色,是因为不在线。

可这个头像是跳动的。

我双击它。

无花果说:

笨蛋,我是你老姐。

我哭得像一个孩子,可是无论多少泪水,永远不能把无花果变成彩色。

无花果永不在线。

如果还有明天,小孩子待在昨天,明天没有姐姐,姐姐在昨天用着windows98。

到了今天,msn退役,弄潮儿对着摄像头跳脱衣舞,我书房电脑的显示屏上,依旧挂着五位数的qq,永远只有一个联系用户,并且头像灰色,永不在线,id叫作无花果。

生育总是有一次阵痛。结果无数次阵痛。

相爱总是有一次分离。结果无数次分离。

四季总是有一次凋零。结果无数次凋零。

自转总是有一次日落。结果无数次日落。

然而无花果永远是灰色。

伤心欲笑,痛出望外,泪无葬身之地,哀莫过大于心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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