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时正是北风乱舞,大雪纷飞,直刮得人睁不开眼睛。老曹亲自撑着伞将叶知秋送回叶府,这才放心。
他望着空无一人的烟波大街,重重地呼出一口酒气,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么一个雪夜里,自己和发小李卓一同溜进尼姑庵偷冬枣的事儿来。
那时家里总是缺一口粮没什么吃的,能偷得几个枣吃是极大的乐事。李卓身子没他结实,脑子却比他好使,所以俩人里总是自己翻墙偷枣,李卓则在边上望风。分工明确合理,自然屡屡得手。
那时李卓还会叮嘱他先偷靠外边的枣,里面的枣下次再偷。
“为何?”老曹不解。
“老尼姑们从里面往外看,看到里面的枣还在就不会疑心,这样咱们就可以多偷一回。”
“原来如此,你脑子真好使。”
老曹记得那时李卓听了这话全无得意,反而叹了口气。
“叹气作甚?”
李卓颇有些可怜地看着自己说:“我脑子好使,你脑子却不怎么灵光。我自不会有坏心思害你,可难保将来别人不会。我在想,以后你再遇上像我这样聪明的,还是躲远些得好。”
那时自己和李卓都只有十二三岁,不过论人情世故,自己也确实差了李卓许多。
躲远些?
譬如叶知秋?
话说得容易,若没有叶知秋,自己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做人怎可疑神疑鬼?毕竟是要与自己做儿女亲家的人,断不会有什么坏心思。何况这件事上他样样参与其中,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要疑他,岂不自寻烦恼?
冷风吹来,老曹站在雪地里忽然打了一个“嗝”,一阵暖气呵出,肚中甚是舒服。
说起来,也很久没有开怀畅饮了,自做了统领之后,便再没和营中的那些弟兄们喝过酒,还真有些惦念。
老曹不觉笑了一声。
哎,这人呐,真是奇怪。
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总能有那么一群好兄弟凑在一起,统共只够买一碗酒,也能你一口我一口嘻嘻哈哈喝得开心。
如今自家的酒窖里放着喝不完的酒,喝酒的海碗却变成了五钱的小杯,还没几杯下肚,对面的人就已经文绉绉地称赞道:“海量,海量!”
海你娘个头,老子还没喝够呢。
然而每次只是心里嘀咕,脸上终究还是讪笑一番放下杯子,再陪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真不痛快……
儿啊,爹爹果然还是不喜欢和读书人打交道,甭管他们有没有花花肠子。
可爹爹却总想让你变成读书人。
爹也说不清这是为啥。
是不是天底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的?只要他们觉得某一类人有前途,甭管自己喜不喜欢,都会逼着子女去变成那副模样,还总会说出那句“金玉良言”。
这都是为你好。
许是爹心里迷惑不定的事儿太多了,连自己都没想明白。所以才会一会儿逼着你读书,一会儿又拉着你去傍太子爷。
放任你自己去闯爹不放心,也觉得对不起你那死去的娘。
可强拽着你走爹想走的路,这路通往何方爹又心里没底。
想想转眼爹也是快五十的人了,这辈子却还没活明白,难呐……
老曹觉得鼻头一酸,忙咳嗽了几声,想把眼泪给憋回去。
雪越下越大,那把油伞遮不住老曹魁梧的身子,转眼肩上已积了一层白。
他索性收了伞,深吸了一口气,趁着酒势扯嗓子唱道:
“北风紧,雪夜长。
风吹茅墙透骨凉。
衣寒肚饿难自捱,
残柴冷灶无余粮。
墙外冻死没人葬,
墙内饿死自哭丧。
投胎莫要来泾州,
何处不能是故乡?”
沙哑的歌声回荡在大街上,随着北风阵阵卷得远去了,只留下一个男人的身影立在风雪中许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