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已经前往寝殿,我跟在许多人的队伍后面,行至太后寝宫门口垂手而立。神色慌张的内侍婢女匆匆地穿梭于廊阁间,大气也不敢出,四周安静得出奇。
“哇”据殿下被阴森的气氛吓到,大哭不止。
“禀皇后,太仆大人,太后醒了。”太医令推开门,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待会儿向太后请安,你们都敛些,话要想好了再回,不得无礼,不许耍赖。”踏进殿门之前,小姨嘱咐她身后这帮孩子们,“伉儿你站到队伍最末,你去病哥后头。”
殿内弥漫着草药苦涩而浓郁的气味,几乎无法呼吸。三位公主围在太后身边,天子坐在榻旁,侧对着我,我看不清楚他的脸色,但是料想不会比先前好。
“娘,卫家人都在这里了。”平阳长公主牵着据殿下的手走过去,“据儿,喊祖母。”
“祖母!”据殿下举着手中的糖串,露出两排乳牙。
众人屏住呼吸,期待老人家看到可爱的皇孙时会给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据殿下的牙牙学语,榻上的人并没有回应。
我好奇地抬头,远远望见她的目光在面前这一群人中不断逡巡,最终落到队末的我身上,起初空洞无神的眼眸中闪过欣喜的神。
“去病,你过来。”平阳长公主朝我招手。
殿内那么多人,太后独要见我?
我跪到榻边。手背被对方形容枯槁的手紧紧攥住,掌心粗糙的温度告诉我,面前的妇人尚留一缕生息。
太后望着我,面上终于漾起微笑。她双唇微翕,颤抖着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嫣儿。”
听到对方叫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我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太后误会了,臣不是”
“太后说什么你就应答着,不许说不。”平阳长公主迅速在我的肩上拍了两下。
“嫣儿,”再次叫着同样的名字,王太后眼中闪过惊恐的神色,“哀家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哀家把你害死了,你浑身上下全都是血。”
我无奈地望了望长公主。幸好早晨进宫前已换上宦者快马送来的米白曲裾,若我依旧穿着昨天那套绛红深衣,估计太后得当场被我吓死。
“娘,你看,嫣弟没死,活蹦乱跳的呢。”长公主代我回答。
手突然被执起,被太后用尽全力重重摁进身边男人温暖的手心中。我诧异地偏过头去,对上帝王的双眸他惊讶的眼神中,似乎隐藏着深不见底的忧伤。
“你没事就好。哀家终于想明白了,你和彻儿爱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哀家不会再过问。”王太后的笑容,如和煦的春风。她开心地絮叨着,嘱咐她假想中的那个人,“你要替哀家照顾好彻儿,他是哀家唯一的儿子,他要御驾亲征,你一定要帮哀家拦着他。你这几次出征打得这么好,哀家十分开心,希望你再接再厉。”
“去病,快答应太后。”长公主催促我。
“诺。”我不情不愿地回答。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起远在朔方原的那青冢,整件事情对我来说开始变得有趣即便面前这位妇人可以轻言他人生死,真到了后悔的那一刻,她也无力回天,不是么?
不过,太后的话好像有哪里不对,韩嫣早已逝去多年,何来出征一说?
王太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她皮肤上的纹路因为撑起的笑意而微微颤动。我从来不知道,太后也会有温柔的一面,而她此刻慈祥的目光,令我脊背发凉。
记得第一次谒见王太后,还是一元四年那个冬季的早晨。卫长公主诞生的那天,雍容华贵的妇人带着圣眷般的笑容,一句话把我送进太学,我的命运从此改变。任谁也熬不过风霜与岁月,钟室殿当夜那狠心宣判莫须有之罪名的东宫之主,如今不过是这金碧殿宇、锦绣床榻间,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的一位孱弱老妪罢了。
太后没有再说话。周围的人凝神期待着下文,然而我却清楚地感觉到那只摁在我手背上的苍老的手一点点失去气力,浑浊的瞳眸渐渐被那双皴皱的眼睑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