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直砸自己的大腿。

米乐乐和刘灿灿赶紧一左一右拉住老太太的手。

江止戈安慰道，“奶奶，你别这样想，这其实是好事。想想江济的生父，我们一直都认为他是个孤儿。如果通过江济就能找回家人的话，那么他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奶奶，他还得谢谢您呢。”

老太太的眼泪说下来就下来，“道理我都懂，可是江济怎么办？还没有七岁呢，你让他怎么接受这个事情！他要是被要回去了，那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你让他怎么适应！”

大家都沉默了。

如果人类都是按规章制度严格运转的机器，那么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乌烟瘴气了。

但也同时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阖家欢乐，岁月静好了。

——

江济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发现了一件重大的事情，那就是他在家里的地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提升了。

原来他跟江月追着打，老太太念叨的一准儿是他——江济，你是男孩子，江月就算是你姐姐，那也是女孩子。男孩子应该让着女孩子，那才是你天天挂在嘴边上的男子汉胸襟！别闹了，跟太姥姥进厨房玩儿吧。

结果现在变成了——江月，你是姐姐！就算江济是男孩子，那也是你弟弟。姐姐应该让着弟弟，你怎么反倒天天追着弟弟打呢？这可不像话。过来，跟太姥姥进厨房帮忙……叫什么你弟弟，你是大姐，这是你应该做的！过来！

晚上睡觉，江止戈查房只会好好查江月和江妮她们女孩子，会给她们盖好被，关好灯和门。原来什么时候管过江舟和他？可是现在——江济，把被盖好，别冻着了。你就安心闭上眼睛吧，我会给你关好灯和门的。

吃饭也是。原来米乐乐只会给小江妮夹菜，他也羡慕过，但没当回事。他自己能夹，也用不着后妈。可是现在——江济，吃个虾球怎么样？再来个肉丸？不吃蔬菜就不吃蔬菜吧，多吃水果也是一样。把碗给我，我再给你添碗汤。

一次两次，他当是自己最近表现好，这是终于赢得家长们的欢心了。可是三次四次之后，他这心里就没底了。

他私下里把江月拽进了他的房间里求教。

“姐，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太姥姥后妈和爸爸他们三个对我尤其的好？”

“觉得了。”

“那姐你怎么看？”

江月：“很难拿正眼看。”

“啊？”江济听不懂，一脸傻样儿。

江月抱着小胳膊，绕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因为你表现好？不像。你一如既往的蠢，我可没看出来你哪里好了。可到底是为什么呢？反正不是无缘无故的。”

对于来自江月的挤兑，江济一点不往心里去。

因为听得多了，习惯了。

他还跟着江月的思路一起往下走，“就是的呀，我也没觉得自己最近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按说他们对我好，我应该很高兴的。可是太姥姥也舍不得我下厨帮忙了，爸爸每天查房跟我说晚安，后妈居然还给我盛汤，我这心里怎么就越来越慌呢？”

江月突然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现在的你像不像十五初来咱们家的时候？他们对谁好总带着了一股子小心翼翼的味道。”

“对对对，那姐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猪脑子！还能是为什么？肯定是也想把你送走啊？你上次不是说来了两人拿走了你的头发吗？像不像那个院长来我们家？夸十五这好那好，然后终于把十五带少年警队去了。”

江济眨眨大眼睛，“也相中我了？也想让我进少年警队？那可不行啊，我的梦想是机甲战士啊。而且后妈早就说了，怎么也得考完大学以后再提机甲战士的事情。”

江月又分析，“后妈这人基本不说谎，那难道是少年机甲战士？可我也没有听说过这事儿啊？”

江济这么一想，又美了，“姐，一定就是这个了！你没有听说过不代表就不存在是不是？你才多大？大人们的世界好东西多着呢，我们怎么可能都知道！哈哈，要是少年机甲战士队招我就好了，我一定会成为第一的！”

“美的你！打拳从来就没有打赢过十五，就更别说我了……”

“姐，你这话怎么跟十五哥说的一样？他也说我从来就没有打赢过你，更别说他了。那你们俩到底谁更厉害？”

两人煞有惹事地开始歪楼，并且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这一天，乐学托管再次来了一群人。

一群穿着军装，威风凛凛的男男女女。

人群中间簇拥着的是一对老夫妻，头发已尽数花白，但精神却是抖擞得不比年轻人差。

米乐乐正好在楼下，一看就都明白了。

塔亚组长有点不好意思，抢先一步解释道，“按说结果出来了应该先告诉你们一声的，可是我家那个死鬼没控制住，第一时间先打给老两口了。老两口就坐不住了，非要亲自过来。我家其他人也都在一个系统，消息就传得挺快，于是大家就……抱歉啊，米太太。”

米乐乐表示理解，“想来就是这个结果了。老太太都快成心病了吧？等不了也是常情，常情啊。我这就去叫江济下来。孩子们都在楼上上课，就不请你们上去了。”

“好的，谢谢米太太。”

米乐乐隔着人群朝那老太太点了下头，老太太看起来还挺克制，回了个点头，但没说话。

然而那哆嗦着的嘴唇是那样的明显，米乐乐一眼就注意到了。

唉，这是怕开口就哭出来吧？

得，上去叫江济下来吧。

江济拉着米乐乐的手向楼下走，仰着头正高兴地说呢，“后妈，今晚吃砂锅面好不好？配酱牛肉。我看到你昨晚做酱牛肉了，配砂锅面最好吃了。今晚应该腌入味了，我们今晚就吃好不好？”

米乐乐点他的小鼻尖，心中其实很悲伤，还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吃上了。早知道她再提前一天做就好了。

“再从你姐那里讨几头糖醋蒜是不是就更完美了？”

江济抓头笑，“我会做那么多好吃的，从来没有少给过姐姐。可是姐姐却太抠门了，就会做一个糖醋蒜，每每还当宝物似的不舍得给这个，不舍得给那个。后妈你应该严厉地批评她，她这样不懂得分享可不是好孩子。”

抱怨着的时候一低头，看到了一楼大厅里一群威风凛凛的警官。

那可不是报警就能出现的普通警员，单看那气势就不一样。

江济被镇了一下，“后妈？这是怎么回事？啊，上次那两个人？”

他看到老加同志和塔亚组长了。

下一刻，他就看到那个老太太蓦地眼睛一直，直挺挺往后倒去。

“妈！”“妈！”“老耿！”“快快快，快扶妈躺下，她随身带着药呐。”

一通兵荒马乱之后，老太太才算回过神来。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江济泪如雨下，“我的孩子啊——”

江济害怕地往米乐乐的怀里躲了躲，“后妈——”

米老太都走到楼梯口了，转身又抹着眼泪上去了。

“江济啊，相信后妈吗？”米乐乐拍拍江济，把江济从怀里拉出来问道。

“相信。”江济点头。

米乐乐摸摸他的小脸，这才从头开始讲起。

讲他的生父生母都是大英雄，为了全人类和虫兽战斗，最后不幸牺牲在了战场上。

讲他印象中的亲妈也是好人，怕小小的他因为父母的孤儿身份而被送进儿童福利院，所以假装成是自己的儿子带回了qd17星。

讲他和加尔文相像不是凑巧的，而是有血缘关系。

讲他的生父不是孤儿，而是很小的时候就被坏人带走的，对面老太太的小儿子。

米乐乐扶江济站起来，让他面对老太太，“那是你的亲奶奶，她为了找你爸爸都快把眼泪哭干了，你过去抱抱她好不好？”

“哦。”江济一向听话，朝前走了几步。

快到的时候就被老太太一把抢抱进了怀里，“孩子，我的孩子啊——”

江济本能地叫了出来，“奶奶！”

这一声“奶奶”出口，在座的几位威风警官都眼眶湿润了。

家人的久寻不着，曾让这个家族蒙上了巨大的阴影。

他们的家风一向是，为了民众的岁月静好，他们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永远战斗在第一线。

往上推几代，家族牺牲在战斗第一线的也有。他们虽悲痛，但也接受了。

只是当年被弄丢的那个孩子太小了，才四个月啊，这让他们怎么放得下。

他们固然不会像普通家庭那样，一下子就天塌了，从此就家不家，人不人了。他们家的老两口都没有因为这事儿就退下来。

但谁又不知道，藏在内心的痛永远比暴露出来的伤口更难以愈合。

就今天来的这些人，那放到外面都不是一般人能见到的。就算见到，也不可能见到全部。

为什么今天都来了呢？就是想给当年那个被弄丢的孩子一个最郑重的仪式：他们全家来接他回家了！

虽然那孩子已经牺牲好几年了。

老老加同志一手摸着江济的小脑袋瓜不放，一面安慰老太太，“老耿啊，我们该知足了。是我们老加家的孩子，就算不知道父母身世也依然是个好样的！我们该知足了，知足了！”

江止戈赶回来了，关于江济生父的事情，他从廖停战那里拿到的消息更全面。

最早的时候，那孩子是机甲战团从星盗的训练营里救出来的，后来就跟着其他没有父母认领的孩子一起进了儿童福利院。

qd17星的机甲战团也没有想到孩子的父母有可能是他星球的，qd19星的老加家族也没有想到孩子竟能被带到外太空的星盗团伙手里，这么一阴差阳错的，两边谁也没有找到谁。

江济生父的确是个好样的，自己考进了机甲战团，然后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机甲战士。他的妻子跟她一样，两人一起从福利院出来的，又一起进了机甲战团，一起成为了光荣的机甲战士。

牺牲之前他们是在出一个长线的战斗任务，那时候妻子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但当时大家都不知道。等知道的时候再想回来就没机会了，虫兽百年一遇的兽潮让他们这支外出部队给赶上了。

骆万景是以第四批支援部队的身份赶到的，等她赶到时，原来那支外出部队的机甲战士几乎已经全军覆没，后去的前三批支援部队也伤亡惨重。

江济的生母拼着最后一口气提前生下了江济，没留下只言片语就牺牲了。骆万景心疼孩子，便假装是自己动了胎气生下了孩子，然后把孩子带回了qd17星。

当时兽潮造成的战场太过惨烈，无数人在其中丧生，就算有人疑惑骆万景怎么会怀着身孕上战场，当时也没顾得上追究。而等事情结束再问，就被骆万景解释成，事态紧急，她怕说了不让她上这才隐瞒了消息去的。

一段前尘往事就此才算揭开了所有的真相。

江止戈把存有江济生父所有资料的芯片交到老加同志的手里，“拿着江济的基因检测证明，你们就可以去qd17星接回江济生父的遗物了。虽然他们都是孤儿身份，但当时他们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机甲战团好好地保存着。你们接回来吧。”

老耿太太不哭了，脸上有了一种终于找到答案的释然。

“谢谢，谢谢你们。感谢骆女士的大义，也感谢米太太的精心照顾，让这无父无母的孩子也能长得这么好。”

老耿太太一直就看着呢，从江济在楼梯上和米乐乐说话，到后来听米乐乐吩咐过来给她抱抱，她都能感受得出来，这孩子被教得很好。

“米太太，我有个不情之请。”

“……您讲。”米乐乐心里大概猜到了什么，不由紧了紧握着江止戈的手。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到老耿太太说道，“我想带江济回去跟我住些日子。”

住些日子？话是这么说，但时间长了，住着住着不就走不了了吗？

米乐乐心里不愿意，但她说不出口拒绝。

老老加同志这时补充道，“当然了，孩子的学习还是最重要的。所以每天还是放学后来这里学习，等结束后我和老耿过来接他回家住。米太太，你看这样行吗？”

这对米乐乐就已经算是惊喜了。

毕竟一天至少能见到一面了。

“好的，就听您的安排。”米乐乐看了看老太太的状态，又让一步，“今天的课程基本结束了，您二位现在就能接走了。”

要不然真等结束的时候，楼上的三个毛头得了信儿，还指不定出什么意外呢。

江济这个不长心的，半点没觉得哪里不对，一边冲米乐乐挥手再见，一边道，“后妈，我就去住几天，看看我亲爸小时候的玩具，过几天我就回家啊。”

米乐乐想笑，又想哭，最后却只能眼巴巴看着一群警官把她家三儿子给带走了。

米老太急哄哄地从楼上跑下来，抱着一个大饭盒，“怎么这就走了？我还给江济准备了晚饭呢。怎么就不等吃了晚饭再走了！”

江止戈拍拍米乐乐，道，“奶奶，去那边吃也好，这几十年了，也让他替他亲爸陪亲奶奶亲爷爷吃顿饭。”

“唉，话是这么说，但……”米老太摸摸饭盒，“刚才小江妮就问我为什么她济哥哥还不去楼上陪她玩儿，这可让我怎么解释啊！”

米乐乐把脑袋往江止戈的怀里一扎，终于哭了出来，“是不是不还我了？是不是就不还我了？”

江止戈不知道怎么安慰。

这次跟江妮不一样，跟十五也不一样。就算人家不说还，他们也得理解，还只能退让。

半晌后江止戈才道，“不是说了我们可以往好的方面想吗？明天下午放学你就见着了。有那想不开的空儿，你还不如多想想要给江济准备些什么好吃的呢。也不知道他在那边吃得随不随胃口。”

米乐乐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挂着眼泪，“有道理！奶奶，你饭盒里是什么？”

“酱牛肉啊？还有米饭。你昨晚做的，不就是打算着今晚吃吗？江济那小子就记着吃，我想他肯定想吃这个。”

米乐乐推开江止戈朝老太太走，“他的确想吃，刚才就跟我说了。但他不想吃米饭，他想吃砂锅面，还要江月腌的糖醋蒜。奶奶，我这就去做面汤，你帮我拿江月几头糖醋蒜……啊不，直接给我拿一小坛子吧。”

米老太瞪眼，“一小坛子？那可不行！江月会急眼的。”

米乐乐抿抿嘴，“没事儿，先拿了再说，今天先紧着江济吃。江月那边我回头跟她谈。”

她又看江止戈，“你有老加家的地址吧？给我，我把面汤做好就给快递过去。”

江止戈看着风风火火的米乐乐，随口逗她一句，“还快递什么？反正晚上也没事，我带你亲自送一趟不也行？刚好也认认家门？”

米乐乐一怔之后，高举双手比了个心，“老公我爱你！”

对嘛，孩子不能回来，她可以过去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