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从深黑变作蔚蓝,波浪像是在一瞬间活了起来。
可是船却停住了。
来自五溪的向导站在船尾,抬起头望向山巅的太阳。他的双眼微微闭着。任由那光辉涌过他的周身,像是在洗刷他身上的风尘。
他的脊背就像山巅的白玉石柱一般笔挺,竭力伸向天空,却断在半途,无法触及那一片蔚蓝的云海。
凡人与凡人的造物,怎能妄图与天比肩呢。
他微微睁开眼睛,浑浊的眼底写满了悲哀。
站在船前的女子问道:“阿茗,怎么不走了?”
阿茗缓缓地转过头,道:“因为我们的路,就到此为止了。”
第96章君情何似(八)
阿茗突然从袖筒中掏出一支穿云箭。
那是一种哨状的爆竹,内芯涂有磷粉,只消抽芯便能引燃,竹筒借着火势攀上高空,穿入云端,待磷粉燃尽后便会炸开,迸出明亮灼眼的火焰,
放出这样一支箭,周遭足里的范围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阿茗这么做,等同于宣告了自己的位置。
他像是终于得到解脱似的,将肩膀微微垂下。
那双肩膀已被无形的重担压了太久,佝偻的侧影中满是倦意。
他垂下头,山巅的白玉柱在水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随着波浪飘摇不止。
这神殿是他的先祖搭盖的,五溪人在深山中采撷白玉和青石,磨成平整的石料,运过水路,扛上山巅,一块一块地累积,花几代人的功夫,才终于盖出这座通天的祭坛,兀然立于茫茫水泽之中,守望千年而不朽,藉此祭典治水的神明。
可到头来,神明依旧无法庇佑他的子民。
沉默寡言的阿茗终于开口:“我说寨子被屠尽,是骗你们的,魔教不仅杀了很多人,还带走了很多人,我唯一的儿子也在他们手上。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答应他们的要求。”
姒玉桐写在信函中的行踪,是他告知魔教的。
将受伤的三人引到这座孤岛上,也是他的主张。
他以私逃为名,将姒玉桐、狄冬青和卢正秋骗到这艘船上,并引燃穿云箭。如此一来,魔教便能够沿水路发起突袭,瓮中捉鳖,将孤立无援的三人一举捕获。
巴陵左近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但他并不愉快,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勾出一丝苦笑,瘦长的脸颊上牵起许多皱纹,像是他平日里镌刻在木雕上的刀印。
他不过是个平凡的匠人,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何曾想要卷入这场乱流呢。
五溪族灭亡,他再也无法雕刻自己的神,他转而把皱纹刻在自己的脸上,每一条都刻满了苦难,刻满了悲哀。
他看到岛屿两侧的山影中有船只浮出,那是魔教的船,他的责任已经到此为止了。
他抽出腰间的刻刀,将刀刃抵在颈侧,准备刻下人生中最后一条印记。
“罪人阿茗,背弃兄弟,无义无信,但求以死谢罪。”
可他的手腕却被另一双手牢牢抓住了。
是狄少侠的手本该如此,可那五指却比狄冬青的手更加苍老,青筋凸起,肤色黝黑,骨节粗大,壮而不莽。
“方……方大哥!”
阿茗惊呼出声,望着兜帽下抬起的熟悉的脸颊。
在看清那张脸时,他的脸色由震惊渐渐转为绝望。
原来他的计划彻底落空了,此时此刻,乘在他船上的三人根本不是魔教想要的三人。而是由天水帮假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