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边浮起一丝笑意,眉眼舒展,甚是满足。
卢冬青这才将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不再感到惶恐。
惶恐淡去,失落却隐隐浮上心头。
在师父眼里,恐怕自己还是个索求亲昵的小孩子罢了。
两人吃过饭,又陪着毛毛玩耍了一会儿,耽搁了不少时光,才迟迟上路。待到夜降时,也没能到达下一处城镇。
前后只有夹道的树林,层叠的枝桠渐渐被夜色淹没,马儿已累得走不动,低着头,不情愿地迈着碎步,而城墙还远远地浮在视线尽头。
两人只得在路边找了一处遮风避雨的破庙,勉强住上一晚。
庙里荒无人烟,连乌鸦的踪迹也看不见,只有一尊石像孤零零地立着,肩头盖了厚厚一层灰尘。
卢冬青在林子里拾了一些柴火,用火折引燃,将煮药的药壶支在上面,蹲在炉旁扇扇子。
渐渐地,壶里的药味飘起来,裹在淡淡的白雾里,很快便充满狭窄的房间。
“真是苦啊……”卢正秋闻到这味道,眉心和鼻跟一起打皱,皱成拧巴的一团。
“苦也没办法,快喝吧。”卢冬青将熬好的药端到师父面前,“已经吹凉了。”
卢正秋微微一怔,笑道:“爱徒如此体贴,看来我非喝不行了。”
卢冬青借着夜色的掩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直目送他将药汤一滴不漏地喝进肚子,才执起他的手,将心翻到眼皮底下,仔细检查。
掌心的青藤仿佛离水枯萎的枝条,原本的绿色已褪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灰斑。
“是否还觉得痛?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都没有,”卢正秋轻描淡写道,“说实话,这点小伤,还不如你当年咬的疼。”
“咬的?”冬青一怔,“我几时咬过师父的手?”
卢正秋笑道:“你该不会不记得了吧。”
卢冬青的脸唰地红了,眨了眨眼,追问道:“究竟是几时的事?”
“你当真要听?”
“当然要听!”
“好吧,”卢正秋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想当年,也是在这样一间狭窄破败的地方……”
与冬青急躁的反应不同,他说得很慢,语气甚至比平时还要柔和。
于他而言,在满满长夜之中追忆往昔,好比在喝下一碗涩苦的药汤后,再吃上一颗糖。
越是苦后的甜,越能够铭记得长久。
他的前半生浸在苦里,几乎识不得甜的滋味。哪怕将冬青救下之后,他也并不清楚该怎样当一个师父。九年前的他,根本不知该拿一个陌生的小孩儿如何是好。
更何况,这小孩儿刚刚经历一场家破人亡的劫难。一改开朗活泼的性子,就此缝上了嘴巴。
两人从京城逃出,一路上冬青不说一句话,只是闷声低着头,卢正秋看不过去,便对他说:“你若是难过,就哭出来。”
可冬青只是抬起头,用茫然的目光望着他,仿佛连哭泣的本能也遗忘在脑后。
家破人亡的经历,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实在太过沉重,冬青将自己的心关上,任由谁敲也不打开。
卢正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渐渐蒙上隐瞒,那个矫健的身体也愈发消瘦。
十岁的小孩儿挤在马车里,视线透过陌生人的肩膀凝向天边,仿佛企盼着飞进暮色中,飞入烈火一般翻滚的夕阳里,将自己小小的身躯燃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