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很诚:「啊,我是言陌以前的副班导,教数学,不过那时是来实习就是了……有看你来找过他,今天特地来看运动会的?」
「……」哪门子的峰回路转?安掬乐很勉强才从脑子挖起,那时来还学生证,好像就被这人疑惑地多看了几眼。
亏对方记忆力好,记到现在。
安掬乐:「是啊。」
「言陌说你是他表哥……这小子,不过一个运动会,到底想招多少人来看?」
他嘴巴在嫌,可语调里的包容及亲腻感掩藏不住,安掬乐愣了一会……真的只是一小会,随即笑了笑:「他也约你来看?」
这句讲得不对──「也」,杜言陌并没约他,他是不请自来的。
他希望对方说不是,说他是学校邀请回来的,却见那人一笑,嘴边酒窝淡淡浮现。「是啊,那小子说他这次参加很多项目,包含大队接力、个人赛跑。说实话,他很能跑,以前看他在操场上跑步,能一直跑……我跟他说你乾脆换个有意思点的地方跑吧。他有天分,我看过很多长跑比赛,言陌的持久性一点不输,这次看他跑,又比之前更进步,真希望他别放弃……」
很好的人。
有点罗唆,一扯就没完没了。
声音很好听。
安掬乐觉得杜言陌其实挺会形容的,这人长相柔和,眼睛圆圆的,而且看他说话姿态,对杜言陌的才能是真正挂心,不像自己──他知道杜言陌会跑,却从没了解过是怎样的「会」,那人曾向他提到想跑步,他仅是想:少年总有一天得面对现实的。
之後,杜言陌也没再提过这方面的事。
现在看来,他应该是跟另一个人提了。
一个能懂他的人。
「言陌说他不想上大学。」安掬乐提起。言陌,他倒是第一次这般直呼少年名讳,有种奇异的陌生感。
那人神色有点儿尴尬,似乎想起自己面对的,是杜言陌的「家长」。
安掬乐好脾气地笑笑。「嗳,不要紧,小孩子有自己的打算很好,不过我对这方面不太熟,给不了太多建议……『老师』你怎看?」
那人摸摸鼻子。「我也不算老师,刚好修了教育学分,来实习而已,也不知毕业後捧不捧得到这碗饭呢。」
毕业後……安掬乐:「你看起来很年轻……几岁了?」
对方:「二十一……二十二。」
宾果。又中一个。
对方:「我是跟言陌讲,或许他高中能参加相关社团,报名几个比赛,将来目标放体专上,有此长才,埋没了真的很可惜。」
安掬乐在口袋里捞了捞,掏出pinky,问:「要不要吃?」
「嗳?」
安掬乐:「我最近戒烟,靠这个解瘾。」
「哦。」对方倒也不客气地接了两颗,搁进嘴里。
安掬乐问:「言陌老拿这些事烦你,会不会太打扰?」
「不会,他都传简讯,很客气礼貌……他就像我弟弟,不烦。」他是真心这样想,并非客套。
「太好了。」安掬乐庆幸。他不希望……少年被这人嫌弃。
一时无话,後头传来年轻学子的叫唤:「哎,小浩浩,你怎来了?」
那人一听见这不伦不类的称呼,转头痛骂:「你个芭乐,说过几百次别这麽叫我,没礼貌!」
「哈哈,师母最近如何?分手了没啊?」
「我们感情好得很!真是,这麽久没见,你们这些浑小子,就不能讲点好听的……」骂完,似才想到眼前还有个人,他不好意思地朝安掬乐抓抓头。「歹势,这帮家伙就是没大没小……」
「不要紧。」安掬乐挥挥手。「有女友了?真好啊!」
「哪里……」
安掬乐浅色的眼瞅着他,脸上始终保持微笑。
正值午时,太阳十分炽烈,安掬乐走出校园,一时有点儿目眩。
他肚疼……少年的液,还遗留在里头,像一个毒,钻着他残缺的五脏六腑,疼得就快站不稳。
安掬乐走到路边,招了计程车,搭进去,才觉感受好点。唉,夜行性生物,果真晒不得光。
一见光,就惨澹。
他扯扯嘴,向司机报路,对方自後照镜瞥了他一眼,迟疑片刻後问起:「您没事吧?要不要送您去医院?」
安掬乐一笑。「谢谢你,不用了。」说罢,他闭上眼,透露出不太想被打扰的讯息。
司机默默开车,不多话了。
这位司机貌似是个怀旧的人,车里放着英文老歌,安掬乐长指抵着薄唇,喃喃道:「theendoftheworld.」
司机很意外。「您知道这首歌啊?很老了,听过的人不多了。」说罢,便把音量扭大,女歌手饱含忧伤的嗓音,随同老旧曲调,在车内哀哀响荡。
安掬乐对这首歌印象来自村上春树,他曾在《世界末日,冷酷异境》一书,将此歌引用,那整本厚书,安掬乐其实也只看过题旨,简单两句,却叫人难忘。
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是世界末日?
没写出的那句是:当你不再爱我。
喜欢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人。
少年很珍惜,骨子里真正想要拥抱的人。
it’stheendoftheworld.
45.杯子
安掬乐一到家便洗了个澡,洗完也累了,难得假日,一大早便爬起,有够伤身。
他先蒙头睡了一觉,本以为会睡得差,没料倒是无梦,醒时室内一片昏黑,他一时没回神,在阴暗里发了一会儿呆,白日种种才浮现脑海。
他下床梳洗,头昏、喉咙乾,可能发烧了。
安掬乐吞了颗退烧药,看着床头柜上五颜六色搁了一排不知供谁的杯子,索性拿到厨房,一口气清洗。
他不是喝咖啡,就是橘子芬达,两者色素交融沉淀,积在杯底,刷都刷不掉,他用力刷、猛力刷,刷得手里杯子没抓稳,突然飞了出去,「喀锵」一声,砸在墙上,碎了一地。
安掬乐睁大了眼,喘了会气,看着自己沾满白泡的手,及满地碎屑,好似没回过神。
於是他乾脆不洗了,拿了一个回袋,把所有脏掉的杯子全扔了,这才感觉好点。
他想,明天周日,就去买杯子吧。
……
他今天都没动手机,ladygaga唱了几回,他没理,直到深夜才拿起来瞧,简讯五六封,未接来电三通,安掬乐开了简讯,前几封少年在关切他的身体状况,最後一封,他问道:「你遇到老师了?」
是,遇到了,怎样?
安掬乐在内心很呛地回完,就觉自己很无聊。他看着简讯匣,这半年来来往往、删删留留,逐渐爆满,以前累积到一个程度,他便一次清空,现在则会先备份。
究竟是何时养成的习惯?貌似比领会自己的感情要更早一点,不过那时,纯粹仅是抱持作为成长纪录的心情。
他想了想,依旧把这些简讯做了备档,然後删除,他没去看过自己备份用的资料夹,也不知积累多少。
……好可怕。
安掬乐握着手机,抵在额前,姿态恍若祷告,花了很大力气,才把心里头某些翻江倒海的情绪,给拾了。
其实没什麽,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少年喜欢他人,想和谁畅谈人生,都是个人自由,他确实也给不了对方方向,能有那样的人帮着,很好、很好。
倘若一个人的一生,是由一条商店街构成,那不可能光一间店,就能满足提供所有需求。
自己约莫就是服饰店吧?能扮他、暖他,但活着毕竟不是穿好就行,安掬乐一早也把自己定位想清楚了,搁到今日才在这儿别扭纠结,好不好笑?
想开了,就好多了。
他回了少年简讯:「刚巧遇到,人挺好的。」
他以为杜言陌睡了,讵料还没。「嗯。」
随同两人交情加深,杜言陌其实很少再回得这般简洁,因为安掬乐抗议过,叫他别浪,不过一旦提及那人之事,杜言陌向来惜字如金,非得他问好多句才肯勉强答上一句。
安掬乐坐电脑前,无聊叫出那分胜负表,他自嗨了一排胜胜胜,又如何?人家爱的终归不是他。
光这一点,他就输掉十条街。
他突然很想问杜言陌:你有多喜欢那个人呢?
喜欢得对一个除了酒窝以外,看不出半丝相像的人,也能那般缠腻、执着。
不过想想,问了没意思。
回忆往日种种,安掬乐其实挺不忍,先别提其他,那人摆明就是直的,还有女朋友,掰不弯,只能断。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很多人用尽一生悔恨方才领悟,难为杜言陌小小年纪,倒也看得清楚明白,维持住良好关系,不落遗憾。
跟自己那时的盲目任性追求……遍体鳞伤,完全不同。
少年很好的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对方。
可喜可贺,真该给他一个赞。
事情过了,就没事,安掬乐原先抗打能力就强,只是摔了杯子,得买新的,隔日他出门,到台北车站,这儿卖各式各样不同杂货,任他挑,他随处晃晃,没看到中意的,倒是口渴。
他走进麦当劳,点了咖啡。
台北车站俗称中二聚集地……好啦,这是他自己讲的,麦当劳里尤其一片欣欣向荣、茂密景象,年轻人点了一杯饮料便坐在那儿卿卿我我,安掬乐最爱看这些有的没的,索性站在角落,边喝咖啡边「欣赏」。
现在的年轻人啊……据说用这句当开头就表示真的老了,安掬乐表面不动声色,内心os满满:靠靠靠,要不要这样,小子你手都伸进人家裙底了,那女生满十六没啊?哥哥告诉你,没满十六,无论如何,都犯法啊……
他一桌一桌看……直到看见一个高大身影,骇了一跳,随即松口气:原来看错。
对方坐在角落位置,屈着腰,桌上摊了书,大抵是参考书之类,而另一个貌似同学或老师的人,就坐旁边,握笔在上头给他注记、圈画。
对方学习表情很认真,安掬乐不敢肯定对方年岁,约莫是大考前的高中生吧。
安掬乐觉得这幕挺温馨的,难得周日,另一人竟特意出来教他功课,这无疑是对待未成年人的正确方法……他想到杜言陌遗留在他家的数学笔记,也是载满了「老师」的注解笔迹,那人仅是实习,离开学校已三四个月,他们是否也常这般约出,教授指导?
他睬睬四周,忽觉自己万分突兀,像一只古老的蟠龙花瓶跟一排青春花样的马克杯凑在一起。这儿才是少年该存活的世界。这样说来,除了夜晚相约跑步,或偶尔一块去邻近的超市、便利店,他们从来不曾真正出来走走。
无论学校,还是这儿,都没他安掬乐的立足之地。
唉,这就是和部长搞不伦的ol心声吗?
安掬乐自嘲笑笑,饮了口手里凉掉咖啡,最终头也不回,走出了麦当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