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谊会起源于西洋,在当时的京城,还算是个新鲜玩意。容闳搞联谊会,因为得到西太后慈禧和北洋大臣李鸿章的支持,去的官员还是比较多的,差不多二百人,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便不是亲自去,也大多派了代表。李经述便代表父亲李鸿章赶去了京城的容府。
那天天空万里无云,如半颗蓝宝石一般。李经述坐在一辆翠幄青绸车里,进了京城。一路上马车内很闷,李经述满头大汗,加上好奇,忍不住偷偷掀开帘子,偷看外面的城楼和人群。虽然1860年英法联军攻入过京城,火烧圆明园,但北京毕竟是明清两朝的首都,经过将近二十年洋务“中兴”,京城表面上还是一派繁华盛世的景象——街头走卒商贩,不计其数,他们脑袋后面都拖着一条长辫子,丝绸古玩商铺里外熙熙攘攘,不少顾客还是白皮肤、金发碧眼的老外。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到了东堂子胡同。那里专门造了一批公寓,分配给各国出使的大臣,容闳作为驻美利坚副大臣,也分了一套大宅子。当时容府在总理衙门的西院,是三进三出的四合院,灰色青砖,红漆大门,门外立两庄严石狮子,门上的金兽头铜环擦得锃亮,铜环上方有繁体楷书的“容府”两个大字。
李经述进到大院里,院内已是人声鼎沸。院子里的槐树开花了,一串串白色的花儿,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味。那里摆了几排方桌,高朋满座,桌面上摆放了炸糕、糖果、荔枝、香蕉,还有茶水、鸡尾酒和古巴咖啡。
李经述穿过汹涌的人潮,迎面碰上两位穿西装、留长辫子的少年,一高一矮。容雪那天穿了一件粉色西洋裙,站在他们旁边。见到李经述,她开心地迎了上来,热情给李经述介绍身边的两位少年:“李公子,高个叫唐绍仪,矮个叫詹天佑。他俩是广东老乡。”
李经述在历史书上早闻他俩的大名,但他们在1879年也就十七八岁左右,还是羞涩的少年,个子不高,皮肤黝黑。李经述的个头随他爹李鸿章,一米八左右,比唐绍仪和詹天佑高了一个头。李经述跟两人一交谈,他们一开口都是“侬好”,粤语口音重。他们两人家境贫苦,但在美国学习很努力,成绩优异,容闳带他们回来做代表,给国内人讲一讲在美国的见闻。
见人到得差不多了,内穿马褂外套西装的容闳站在院子中间搭起的讲台上大喊:“请大家静一静,演讲会马上开始。下面,请詹天佑同学上台讲他在美利坚的见闻。”
院子里逐渐安静下来,少年詹天佑以前没见过这么多大清官员,怯生生走到容闳面前,身子发抖,但一开口,讲起美国的铁路、火车、轮船、印刷厂,就头头是道,他说:“我现在正努力学习,回国后,一定要为中国造出自己的火车和轮船!”
李经述代表的是李鸿章,所以坐在一堆高官旁边,他听到詹天佑说要造出中国的火车和轮船,带头“叫好”,鼓起掌来。没想到身边的人反应都很冷淡。监察御史吴子登从来没见过火车,他站起来问詹天佑:“火车是什么东西,跑不跑得过中国的马车?”
李经述听了这奇怪的问题就想笑,但后来想起李鸿章嘱咐要沉稳,便没吭声。
詹天佑认真回答吴子登说:“火车刚开始跑不过马车,不过现在,一日千里也很正常了。如果铺了铁轨,从广州城到京城,一天时间就能到。”
“啊,一日千里?这火车的速度也太夸张了吧?”在场的官员都为火车的速度惊叹,议论纷纷,有人还问火车到底能装多少人。
就在这时,一位身穿竹布长衫、风姿俊逸的青年官员站起身来,对在场的官员说:“各位大人,我天朝百姓讲究的是安居乐业,不是迫不得已,谁会背井离乡呢?火车在中国断没有什么用处。大家说是吧?”
这位青年,正是当时“清流派”新生代领jūn_rén物张佩纶!他同治十一年进士,现在二十几岁就在光绪皇帝身边侍讲,“好慷慨论天下事”,属于那种自己不干事,总以为干事的人愚蠢、自负到自恋的那种奇葩。好在张佩纶仪表堂堂,粉丝无数。据说他喜欢穿竹布长衫,京城一千多家布店就都能卖断货。张佩纶在清流中靠能言善辩和骂人出名,而且骂得石破天惊,被骂的人必定臭名顺风飘千里。
李经述对张佩纶倒是有些了解,不过仅限于知道他是张爱玲的爷爷。见张佩纶说火车没啥用,这时便站起身反驳他道:“张大人,如果当年京城到广州通了铁路,京城之兵一日开到广州,英法联军还能侵略广州吗?”
会场上的人一听,有道理,铁路对兵事确实有大用。张佩纶哑口无言,詹天佑继续介绍在纽约参观过的一间报纸印刷厂,道:“印刷车间每天印报纸八万份!”
这时,张佩纶又站起来大声回击:“这些洋人真是心狠手辣,不知体恤民情。八万份报纸,这在中国得雇三千短工,一下子解决多少农民的吃饭问题!”
詹天佑又讲在美国工厂见到很多先进机器。张佩纶又唱起对台戏,轻蔑地说:“机器这东西,只是皮毛,对修身养性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