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望去,高大笔挺树木被浓雾融成喑哑朦胧的黑影,期间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苏醒。
那些东西吸`吮着浓雾带来的万物灵气,一个个重获生机。它们从灌丛之间挣扎而出,伸展手足扭动身躯,从杂乱混沌的瘦长灰影凝成深浅不一的人形。
灰影攒动愈多,愈有私语窃窃声声从四面八方滔滔而来,可仔细倾听,又听不太清、看不甚明。
骆攸宁拎高裤腿,两脚湿泞坠得他步伐沉沉。他不敢久留,只得咬牙寻足下小道快步前行。
他记得方才那司机的话,行不到片刻就顿足环顾,试图从弥天大雾之中寻出左侧岔口,然而身处这茫茫浓雾间一切都似徒劳。
这般漫无目的行有一段距离,浓雾转淡,眼前豁然现出一片宽阔平地,期间屋楼幢幢,排列俨然,竟是一片不小的村落。
骆攸宁以为自己到了村里,可潜意识里又觉得不太像。屋楼死寂、田埂芜旷,比起印象里那座人烟稠密的村庄,这片土地看起来显得荒无人烟。
他一路紧跑快走,这一时停下脚步,身处无尽死寂之中只听见自己心如擂鼓,心底莫名涌起阵阵慌乱。
他低下头,几步开外的灰褐土壤之上落着几片黄纸,泥浆从纸缝溢出,泡得纸片稀烂不堪。
他抹了把额头涔涔汗水,旋踵想退回那片浓雾之中,可抬首一眼却见着那诡雾浓与淡交界处竟已堵满了张张狰狞可怖的人脸
它们置身浓雾之中无法挣出,纷纷面露绝望,或是张大嘴无声哀嚎、或是瞪着眼怒气冲冲,更有咧嘴絮叨、皱眉怨哭的,怪形诡怖不足言表。
骆攸宁惊骇万状险些失声,他像攀爬在没有顶端的回旋梯间,一场又一场可憎的噩梦追逐着他,直欲逼他堕向死亡。
疲倦与惊惧蹂躏得他思绪混沌,他慌不择路掉头又往村里跑去。
纵横阡陌稻枯草黄,交错沟渠干涸龟裂,既无鸡犬相闻更无人语喧嚣。
村路狭长,矮楼农院错落,乍看近乎一个模样。红瓦砖墙,绿树人家,置身在那阴煞灰冷的天地间,红愈红得凄戾、绿更绿得惨恻。
他怀疑自己陷入了鬼打墙,正像没头苍蝇在原地不停打转。这种猜想让他越加慌乱,他脚不停步,战战惶惶才拐过一条里弄,急匆匆又一头扎进斜岔来窄巷,却是行没几步,意外弯道尽头多出个身着碎花衬衫的农妇。
她背影丰腴,一头乱发蓬松盘起,肤白得像刚刚出锅的馒头,发黑得如研磨已久的浓墨。
这是他来这村里见着第一个人。
骆攸宁不由稍振神,大步流星上前便问:“大嫂打扰一下,请问你知道虞秉忠家是在哪么?”
那农妇似未听见,背对着他弯腰扶着井轱辘,专心从墙角一口井里汲水。
他正要再问,巷里穿来一阵阴风,那农妇晃动了两下,猛地栽倒在了地上。
“大嫂?”他唬了跳,连忙弯腰要扶,可定睛一看,后背登时一片湿冷
那农妇躺在地上面对着他,灰白的脸侧涂着两坨腮红,色浓得诡丽,朱唇随意一笔勾就,其上两眼描得漆黑,如鱼目般呆滞木讷。
面前这哪是什么农妇,分明只是一个扎作农妇形貌的纸人!
他惊得连退了好几步,再抬首间蓦然发现方才才来的巷里竟又多了许多物事:肩扛纸轿膀大腰粗的纸札农夫,怀抱婴孩细眉秀脸的纸札少妇、还有牵着纸耕牛的纸札少年……
描红画绿的纸人聚在了一处,仿佛互相间在窃窃私语。
它们全都面朝着他,黑墨点出的眼珠一瞬不瞬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