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不着的时候十分挂心,现在人近距离地坐在面前,秦霜倒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想了想,道:“以后你便该唤我一声霜师兄了。”
步惊云不语。秦霜也习惯了他的沉默,继续道:“三日后,师父就会你为入室弟子,授予你排云掌,你只需勤学苦练,日后定能驰骋江湖,难遇敌手。”
步惊云道:“你也相信那句批命?”
秦霜摇头:“我是相信你。”
步惊云问道:“你习武,为的便是驰骋江湖?”
秦霜想了想,这是他在雄霸面前的答案,但是在步惊云面前,不知为何就说不了这样的谎:“不是。我只是为了自保。”想要远离天下会,到一个小村庄过上自由安宁的日子,就必须先在这世界上不被杀死、不被欺负,这就是自己那么勤奋刻苦地去学天霜拳的原因。
步惊云不语,仿佛若有所思。
秦霜笑道:“自然,等云师弟练好了排云掌,就不仅仅是自保了,还能保护别人呢。”偏过头道,“对了,听说云师弟受伤了,伤的是哪条腿?能让我看看么?”
步惊云掀开被子,曲起左腿,露出小腿上一条红褐色的伤疤,看着是被刀劈的。虽然结了痂,但看得出伤口很宽,应该是整个绽开过。
灯火昏暗,秦霜凑近了点,吃了一惊,那伤口上过分的阴影都是扭曲的,竟然还有被火烧灼过的痕迹!
秦霜一惊:“那刀上有毒?”
步惊云道:“灵蛇派豢养毒蛇。”
难怪,想必武器上都是淬了毒的。但毒蛇品种很多,各种都有特定的解药。当时短兵相接,一时也无法立即医治。所以……
秦霜问道:“是你自己用火烤的?”
步惊云点头。
民间的土方,用火烤可以破坏蛇毒,但是人的肌肤已经有损,再用火来烤,这痛楚是常人难以容忍的。看步惊云的烧伤都只在刀伤附近,并没有蔓延,可见当时他的手是极稳的。这一份耐力与定力,已经超越了常人。
秦霜想想都替他痛,不由得脱口而出:“那你痛么?”
步惊云没有回答。
秦霜顿时便有些尴尬。别说步惊云对痛苦的忍受能力和自己不是一个层级的,依他这么桀骜的性子,哪怕真是痛得要命,也只会放在心里,不可能在别人面前轻易地说出来。
现在他不答,可千万别以为是自己轻看了他。
才低头懊悔着,却听到步惊云轻轻吐了一个字:“痛。”
秦霜一阵言语空白,抬起眼来,正和步惊云四目相对。
步惊云的眼睛幽黑深邃。
那一刻的感觉简直难以言喻。
眼前的这个人是步惊云,一贯冷漠桀骜的步惊云。他的感情直接而强烈,真实得连一点客套都不存在。哪怕霍庄主处于弥留之际,他都不肯顺应其心意,叫一声“义父”。现在,他对自己的信任也一样毫不掩饰。
这种信任,何其特别,又何其珍贵。
想到他主动说出的父母双亡的真相,想到一直摆放在案几上的那座木雕抖耳朵,心内满满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
纵然我日后离开天下会,见不到你驰骋江湖的模样,秦霜想,到时候天各一方,我也不会忘了你。
八月十五午时三刻,是雄霸正式步惊云为徒的吉日良辰。三分校场上人山人海,呼吸间皆是热浪。
秦霜与步惊云并肩而行,进入人群时,天下会的下属与弟子们便主动让开了道。顿时前路逐渐空阔,仿佛带着避水珠入了海。感受得到两边的视线交错,听得到无数的窃窃私语,好奇的、兴奋的、评估的、沉思的、羡慕的、嫉妒的。这些人虽然面目模糊,情绪却分外逼真,分外逼人。
秦霜身在其中都觉得颇为不适,但看看身边的步惊云,淡漠依旧,不禁想:这才是主角所有的胸襟气度。半年以前,他还是一个在黑暗中静默的少年,但如今高了自己大半个头,肩背宽阔,脸上也渐渐露出了成年人的线条。
雄霸高高在上地端坐于观武台的黄金龙椅之上,双目光流转,最后落在秦霜与步惊云二人身上。
秦霜当先踏出,单膝跪地道:“徒儿拜见师父。”
雄霸不置可否,目光转向秦霜身后。
秦霜自己跪着,不敢回头,只能在心里紧张。等了一会,终于听到身后一声“步惊云参见帮主”才安了心。
雄霸这才点点头,向着四周放声道:“两年之前,江湖人称‘神机妙算’的泥菩萨给了本座一条批命:‘金(咩)鳞岂是池(咩)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现在本座的大徒弟秦霜已经为本座寻着了这风云之云。”
“上天所予,本座自然欣然受之。何况……当日风云之云上山之时,还亲手奉上了家传之宝绝世好剑,确实是真心助我。”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十分刻毒。步惊云根本不是心甘情愿地将绝世好剑拱手让人,当日是以防再被贪婪之人争夺追杀,才暂且交给了雄霸,算是无奈之举,现在却偏偏被说得是有意献宝效忠似的。
听到步惊云在身后“哼”了一声,秦霜背上一凉。只怕他针锋相对,弄得不了场。忙伸手到背后摇了几下,只盼他能看在自己的份上顾全大局。
幸而步惊云在这一年以来沉稳了许多,沉默下来,没有反唇相讥。
雄霸的言语在内力激荡之下,声如洪钟,响在每一个人耳边:“所以步惊云,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座的第二名入室弟子!待与那聂人王大佛决战之后,为师会亲自授予你排云掌的功夫!”
“恭喜帮主得风云之云为徒!”“帮主称霸天下指日可待!”“恭喜云师兄!”“贺喜云少爷!”雄霸话音刚落,底下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冲击着耳膜。
秦霜偷偷向后看了一眼,步惊云还是没有跪下。他站立在下跪的众人之中,更显得突兀刺目。如电影中一样,他对着任何人都是不哭的,都是不跪的。他只是微微抱拳,淡漠道:“弟子步惊云……领命。”
弟子领命,一锤定音。从今以后他便是自己的师弟,天下会的不哭死神。
围绕风云的天命已经实现了第一步。
所以他纵然不跪,雄霸也丝毫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好!风云之云已然拜我为师,风云之风迟早也会臣服于我!霜儿……”
秦霜一点头:“徒儿在。”
“寻找风云之风的重任依旧交托于你,相信你不会让为师失望。”
秦霜暗想,不让你失望的不是我,而是剧情。按照电影,九月雄霸与聂人王在乐山大佛一战,他虽然没能如计划的那样带回他的战利品雪饮刀,然而却意外地带回了聂人王之子,也就是聂风。
风云注定会汇聚。云已经来了,风还会远吗?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
月光明亮而皎洁,毫不吝惜地照着人间每一个角落。
秦霜陪着孔慈吃了月饼,下了几盘大侠客,离开的时候抬头看看月亮,脚下一转,向着云阁去了。
步惊云从三分校场回来后便搬进了云阁。下午,秦霜帮着他将他留在望霜楼的步渊亭的遗物,那三十把剑一一从墙上解下,一同拿到了云阁悬挂起来。除了这三十把剑,这一次搬家就再无其他物事了。云阁内布置周到,而步惊云身无长物。
他现在的身份与秦霜一样,都成了主子,缺少了什么,文丑丑都会给安排周全,倒不需要担心。
让人牵挂的是,中秋这样合家团圆的佳节,他会如何度过。
大门上的匾额黑底金字,“云阁”二字铁画银钩,气势恢弘,是雄霸的亲笔,他对风云二人寄予了厚望。
风云二阁都是四层,三进的院落,同望霜楼相似的建筑规模。秦霜知道,假以时日,待雄霸觉得时机成熟了,便会成立天霜堂、飞云堂和神风堂,让三个入室弟子担任堂主,独当一面。届时这三个地方,既是自己三人的私人住处,也作为招贤纳士的堂口。
然而,现在在秦霜面前的偌大云阁却是沉沉的一片黑暗,寂静得如同坟墓。
秦霜一愣,莫非步惊云早已经睡了?
无奈转身回去。走了几步,突然想到电影中的一个画面:步惊云久久地坐在屋顶上,双手交叠在唇,目光悠远。他的背后,有时是夕阳西下有时是旭日东升。那是他最喜欢做的事,在孤单的时候,默默地想着喜欢的人。
秦霜拉开一段距离,抬头望向云阁的屋顶。
一轮圆月从檐角上探出了半张脸,映得屋顶上的琉璃绿瓦光流动。而在圆月的中心,一个人正缓缓地站起,逆着月光,看不到脸,然而他卷发的靛蓝发色在月下却是熠熠生辉,十分分明。
步惊云。他果然在屋顶。
他居高临下,先看到了自己,正要从屋顶上下来。然而就在他站起的同时,自己正好默契地抬起了头。
秦霜向他挥挥手,足下一点,自己也飞了上去,笑道:“中秋之夜,云师弟辜负了这么好的月色,背对着月亮在看什么?”
不等他回答,便顺着步惊云刚刚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远处望霜楼的楼影巍峨,在层层树荫间若隐若现。
秦霜忍不住笑了,莫非他是在怀念以前来蹭饭的日子么?
“以前云师弟住在人仓,有诸多不便,日后倒不必那么麻烦了。云阁之中应有尽有,有什么想吃的,就让婢女去做,缺了什么,就找文总管要,你还记得么,那个头戴高帽的小白脸?”
步惊云点点头。
秦霜道:“再有什么事,尽管到望霜楼去寻我。你给我的木雕,一直摆在案上呢,我很喜欢。”
步惊云那双幽暗深邃的眼睛就这样直直地望过来。
四目相对,秦霜莫名地觉得心里一跳。
沉默了会,才把话接了下去:“只是我杂事太多,日后恐怕不能常常聚首。”叹了口气,“今天傍晚又从山下送了两个少年来,都不是风云之风。”
秦霜坐直了身体,步惊云也随着他将远眺的目光回,落在了近处。
对面就是风阁,虽然还笼罩在沉静的黑暗中,但在今夜分外明亮的月光之下,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大门、长廊、屋瓦,每一样都和云阁相对应。面对面的双子楼,这样看着,有一种正在照镜子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