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口音很怪,听起来有些刻意的咬文嚼字。许衡还没猜出这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的身份,便见她回头朝屋里招呼:“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姑姑、姑父、小欢、小振,二叔来了!”
一连串的人称听得许衡头皮发麻,却见王航伸手便将小姑娘托过头顶,一边转圈一边抛举,将她逗得咯咯乱笑。
严肃惯了的王船长显然也很高兴,与屋里涌出来的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再将许衡推至他们面前介绍道:“许律师,这次跟船出海考察的。我带她过来蹭顿饭。”
看上去与父母同辈的一对老夫妻;相貌与王航相似,身材却更加壮硕的中年男子及其夫人;气质温润的学者夫妻;两男一女三个孩子——这样热闹的一大家子凑在屋里,似乎就是等着他们一起吃饭。
许衡被眼前的阵势吓到了。
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叫乐乐,和双胞胎弟弟小欢同是这家长子所出。年龄最小的小振只有十岁,是那对学者夫妇的独生子。
王航管老夫妻叫叔叔婶婶,管中年夫妻叫哥嫂,管小振的父母叫姐姐姐夫。若是不考虑他与众人口音的差异,仅凭五官和肤色辨认,确实看着就是一家人。
许衡在沙发上坐着,任由三个小家伙围住,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auntie,你也是从中国来的吗?”性格开朗的乐乐首先发问。
还没等她点头,小欢立刻打断道:“这还用问吗?她长得这么白。”
“黄欢,你很烦耶,我又没有问你。”
“黄乐,你很烦耶,”当弟弟的模仿姐姐口气道,“问问题都不动脑子的吗?”
许衡怕两个小家伙吵起来,连忙插嘴:“我是从中国来的,坐你们二叔开的船。”
“哇……”还没有褪去婴儿肥的小振满脸向往:“是那种特别大特别大的船吗?我们家也有哦,妈妈说长大了就让我开。”
“做梦!”黄欢正是嫌死狗的年纪,凡事半懂不懂地都要插句嘴,“你这个矮冬瓜,连舵柄都摸不到,怎么可能让你开船!”
“黄乐,再这样欺负小振,我就去告诉妈妈!”扎着羊角辫的黄乐叉腰站起,满脸小大人的模样。
保养得宜的中年美妇弯下腰,摸了摸一双儿女的头:“谁又做坏事了?”
三个小家伙笑闹着一哄而散,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许衡早已起身,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只好随着王航叫了声“大嫂”。
客厅的另一边,黄家人正陪着有说有笑,王船长俨然忘了自己带来的人,根本没打算过来解围。
美妇的目光在许衡身上逡巡几次,眉眼里都含着笑意:“孩子们不懂事,如有冒犯,请许小姐不要介意。”
这种不正式却又明显讲究的大户人家做派,纵是许衡当了律师多年,也未曾有过体验。海外华人没有经历文化浩劫,很多传统保留得很完整,比起国内的那些暴发户来说,更是有礼有节不失分寸。
站在这样的人面前,她简直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摆。
“随意吧,随意。”美妇看出她的拘谨,也没有等着回话,而是身形款款地坐在了沙发的另一端,“许小姐哪里人?”
对方的声音很柔和,遣词造句也非常温婉,聊起天来一点也没有压力,反倒能让初次见面的人感觉到舒适惬意。
正因如此,许衡在不知不觉中便将自己的生辰籍贯、知识背景、工作经历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相应的,也知道了这家人与王航的关系:
早年间,南洋跑船是条谋生的好出路。
那时候的航海技术没有如今这么先进,风险更是大得难以想象。为了防止船员们一去不复还,大部分人家都会提前给儿子说门亲事,既延续了香火,也解决了后顾之忧。
待到王航爷爷第一次上船前,照例摆了酒席娶了媳妇,而后便义无反顾地出了海。
国内□□势波动大,出了港的船很多就再没有回来,王航的爷爷奶奶也不例外——男的在新加坡入赘,女的则生下“遗腹子”独自抚养成人——后者便是王航的父亲。
在黄家长媳的娓娓道来中,华人移民的多年奋斗经历被浓缩成一幅画,充斥于许衡的脑海里,历历在目。其中有人间聚散的悲欢,也有白手起家的艰辛,更有时光荏苒不复曾经的唏嘘感慨。
如果不是大家都穿着现代服装,她肯定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半个世纪前:面容慈祥的老人,大方得体的伉俪,儿孙满堂的热闹。这恐怕也是第一代华人移民梦想的最终实现吧。
只是不晓得,那个在老家苦守空房,带着独子艰难求生的原配,知道自己的丈夫异乡另娶后,又是怎样的心情。
“不敢讲给大奶奶听的,她直到去世都以为爷爷出了海难。如果不是大伯后来也跑船,又恰好有机会来新加坡,我们一家人恐怕早就失散了。”
美妇口中的“大伯”,想必就是王航的父亲,大洋集团的董事长王允中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