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过去是一个大家族，虽然穷，但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在一个村子里，其实也挺热闹。我从小聪明，家里从老到小，都以为我将来会有大出息，八岁上，我的大哥就主动去卖壮丁，换了八块银圆，做我的学费。这个哥哥不是我亲哥哥，是我大伯的孩子。”

“你大概还不明白卖壮丁的意思，所谓卖壮丁，就是主动去加入伪帝的或是某个军阀的部队，那时我还小，也不清楚他加入的是哪一家的部队，总归不是太祖的部队，因为，加入太祖的部队是没有钱好拿的。”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这大哥卖了壮丁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战死在什么地方了，他卖壮丁那年也才刚刚十八岁，是我大伯逼着去的，走的时候哭闹得厉害，打碎了家族祠堂里一只传了许多代的青瓷花瓶，我记得很清楚。我是拿了我大哥用命换来的八块银元去上的学，从那以后，我再见我大伯、大妈时，头就没抬起来过，好在，我现在也没机会在他们面前低头了。”魏生志的眼里泛起了一点晶莹的湿润。

“我上学的地方是湖中省的澄江县，离我们村子步行需要整整两天的时间，我平时住在学校，家里带的米和咸菜搁在学校灶房，我爹算着我吃得差不多了，就会给送过来。这样平静地读了两年书，直到有一天，灶房通知我，我带的米已经吃完好几天了，可我爹一直没送来，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我爹已经好久没来县城了。”

“牵挂着家里的情况，而且学校也不可能一直给我吃白饭，我就向学校请了假回家。一个人翻山越岭，走了整整一天，就在傍晚的时候，遇着了一伙土匪。那时闹土匪闹得厉害，遇到土匪算是倒了霉了，土匪杀人没啥道理好讲，不死也得脱层皮。”魏生志眼睛看向不存在的远方，带着浓浓的回忆情绪。

“可这伙土匪发现我认识字，就想着拉我入伙，我没法反抗，就提了一个要求，想回家看看，只要爹娘没事，就跟着他们入伙。那伙土匪听说了我家所在的村庄，都笑了起来，说那地方已经给另外一伙土匪洗劫，没了活人，劝我别回去。我不依，心里也不敢相信，村里为了防土匪，特意建了高高的围墙，村里的青壮也有一些武装，哪里能说洗劫就洗劫了？我坚持一定要回去看看，土匪头子拗不过我，又确实急需个识文断字的，就安排了几人随我去村子里看看，他们则打算去攻打澄江县城，大家约定了在县城城墙下再见。”

“回了村子，我才发现果然和那伙土匪说的一样，村子的围墙塌了一大片，里面有些火烧的痕迹，但是并不多，大部分房屋都好端端的，整个村子鬼气森森，连条狗都没有，更别说人了。我回了家，可是除了一地狼藉以及地上、墙上有一些残留的血渍，却是一具尸体也没见到，我去了亲戚家、去了祠堂、去了田间，都是一样，和我一起去的几个土匪也觉得奇怪，他们说上次过来时，满地的尸体，不过连衣服都给扒光了，一点油水也没捞着，那伙洗劫的土匪，手底下太干净，什么值钱都没留。”

“后来，我找到村里的坟地，方才见着了一位游方的道士，看见了他新垒的上百座坟茔。道士听说我是这村里的孩子，就道了声可怜，他也是游方经过这里，见了遍地尸首，实在看不下去，耽搁了两日，将这些尸首一一下葬，我当时还不知道两天垒起上百座坟茔意味着什么，只是向道士询问爹娘的所在，道士也犯了难，下葬的人一个个赤条条的，他又哪里会留意那些死人的面部特征。”

“不过，那道士脾气极好，也不怕麻烦，就说可以陪着我重新打开一座座坟茔来找，还说既然是夫妻，就得葬在一处，我认识的其他人，也可以重新安葬，还可以替他们立个碑什么的，也算是给这村子在外面的人，回乡时留个念想，也能有个明白烧纸的地方。”

“跟我来的几个土匪听到这么麻烦，立时就不乐意了，有个带qiāng的，抄起qiāng就想杀了道士，那道士笑眯眯的，眨眼间便缴了那家伙的qiāng，其他几个拿刀弄棒的，更是不在话下，道士也没伤了那几人性命，由得他们逃走了。”

“然后，那道士便和我打开一座座坟茔，重新安葬，村子里都是我的亲戚，一家家的归置好，道士又找来一些青石，就用指头在青石上刻下死者名姓，一百二十几口人，重新起了二十几座大坟，道士还一个劲儿地惋惜，说是找不到那么多的衣裳，只能将就着葬了。”

“我见了爹娘的尸首，痛哭了一场，道士也不知从哪弄来了两套衣裳，替我爹娘穿上了。重新葬好全村的人，道士方才问我，愿不愿意拜他为师，他道号明幽，所在的宗门是正一道的落霞宗，世道不好，如今沦落得只剩他一人，所以下山游历寻找弟子，想着能够重振宗门。”

“我那时孤苦无依，对道士偶尔显露的手段也是极为眼热，当即便跪下冲他磕了头，算是入了宗门。从那以后，这明幽道士就成了我的师父。”魏生志说着，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和师父四方游历了好几年，师父待我极好，我印象里，他是不怎么吃饭的，有了饭食几乎都是被我吃了，他只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咱们宗门收徒极为讲究，师父一直找不到心仪的弟子，他又不愿意去装神弄鬼，依附权贵，所以就更加困难了。有一次在万古河边，师父见着了一个饿死的孩子，下葬时，师父摸出了他的根骨，其实极为符合他所要弟子的条件，师父当时难过了许久，好几个月后都在念叨，来迟了、来迟了。”

“师父一直想重振宗门，可是当时战乱频仍、生灵涂炭，找个合适的弟子真比大海捞针还难，有一天，我记得那是一个傍晚，师父在一棵枯树下指点我修行，当时晚霞满天，把师父和那棵枯树都染得红艳艳的。师父指着晚霞笑眯眯地对我说，这意境便是咱们宗门的称谓呢，落霞宗、落霞宗，多好的宗名啊，可不能在我的手里荒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