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香雨说:咦?天书,你没有走哇?楚画也在?
谢天书说:哎?你们怎么和妈一起进来的?
林香雨说:我们上楼,正遇上妈下楼。
谢天书说:奇怪。刚才妈还在阳台上?怎么就在我们俩的眼皮底下出去了呢?这可是太可怕了?
林香雨说:我还以为你出去没忍心锁门呢。你没有去看保姆?林香雨扶母亲进屋。抹身出来,我还得上班。这回可千万留神。
谢天书抹抹脑门的汗说:老妈会奇门遁甲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林香雪一直不友好地看着谢天书和楚画。更多的是看楚画。她见谢天书犯傻就说:两个大活人在家把老妈丢了?
楚画听了这话有点不高兴。
这时谢天书才反过劲儿来,嗯?是香雪呀?你怎么来了?
林香雪说:看看大姨娘。说着把一堆水果之类的东西放到桌上。
谢天书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楚画,楚大夫,医学硕士。楚画,这是我爱人的妹妹林香雪。
谢天书虽然这么介绍了,可两个人也只是点一下头,更多的是相互看着对方。
林香雪说:好漂亮的硕士啊。
楚画说:惭愧,比不上林小姐漂亮。也比不上林小姐有钱。
林香雪说:有硕士学位还没钱哪?知识就是生产力嘛。知识就是钱。
楚画说:当今漂亮才是生产力呐。漂亮才是钱。
林香雪说:硕士加漂亮等于银行。
谢天书看着两个漂亮姑娘掐架,再次想起应该画一幅仕女长卷。老妈是核心,然后是桑葚、楚画、香雨、笑笑。现在又增加个香雪。老妈一头银发,脑后挽着发鬏。发鬏上c着两片桃叶和一个红色的纸葫芦,耳垂上的金耳环,两手腕上各戴的一只银镯子。旁开襟上衣,扎着裤角,绣花布鞋。楚画永远是一身随意的牛仔。香雨永远是一身黑,温文尔雅。香雪永远是一身昂贵的世界名牌,如现代服装模特。17岁的桑葚则是穿绛红色夹袄的村姑。笑笑要比她们都现代了。
姐俩上了车,林香雪问这个楚画是干什么的?林香雨说她是我们楚主任的妹妹,在精神病院工作,硕士学位,专门研究老年精神病的。是我们求她做家庭医生的。林香雪说他们俩都在屋,大姨怎么会出了屋呢?这不对劲呀?林香雨说咱妈一转眼就丢,也不是一回了。林香雪好像并没有听姐姐说什么,说姐把你家的钥匙借我一下。过一会儿我还你。林香雨问干什么?林香雪说不干什么。我配一把钥匙,以后要有时间,我也随时来照看一下大姨娘。林香雨半信半疑地把钥匙给了妹妹。
3 锁妈之三(1)
林香雨和妹妹走后,楚画有事也走了。谢天书看看母亲没事,刚要画画,来电话了。接完电话马上给妻子打电话说学院的美术教学用具都锁在仓库里。仓库的钥匙在我手。我必须马上去,否则就耽误课了。只要我把钥匙交给他们就行了。你看你……林香雨说我正在参加观摩课试讲,市、局领导都请来了,实在是离不开,怎么办?谢天书说那也只好把妈锁在家里了。香雨电话里说:能不能不锁?谢天书说锁上总比丢了强啊?林香雨说那你快去快回。
谢天书放下电话。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罐头,打开,到阳台上看了看。老妈呆呆地坐着。谢天书说,妈,您老进屋吃点罐头哇?然后扶着老妈进了屋。老妈吃着罐头。谢天书悄悄地出了门。这次谢天书没有犹豫,轻轻地,尽量不出声响地锁上门,抹身向楼下跑。跑了两步突然转回身跑上来说,妈!儿子对不起您老人家了!谢天书跑出楼,拿过自行车,跑了两步,回头往阳台上看了看。阳台是空的。他跳上自行车猛跑。
谢天书的身影刚刚消失,笑笑骑车子回来了,她扬起头把雨衣帽向后开看一看。阳台上没有乃乃。她跑进楼。笑笑跑上楼,边跑边掏出钥匙,刚要开门,发现门上挂一把大锁。她立刻哭了,敲门说:乃乃!里面传出乃乃的声音说:笑笑啊?奶的好笑笑,你回来看乃乃来啦?笑笑说:乃乃!你没事吧?乃乃叫你爹给锁到门里啦!好孙女儿!你给乃乃把锁头打开?笑笑哭着说:乃乃,我打不开。乃乃,你好好呆着。爹一会儿就回来了。乃乃,我是借上间c的时间回来看您老的。乃乃,没时间了,我走了乃乃。乃乃喊笑笑,笑笑啊……笑笑已经跑下楼。笑笑跑出楼回头看,阳台上没有乃乃。她喊了一声说:乃乃!哭着上了车子。她跑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
母亲在拧门锁。
电话响了。母亲急去接电话说:谁?天红啊?刚说这一句就哭了。天红啊?他们把妈一个人锁在家里啦。出不去进不来呀!像监牢狱呀?天红啊,妈算白养活你们这一堆儿女呀!
谢天浩来了。这些天他天天闹心,就觉得老妈跟着老四遭罪,今天耐不住又赶头班车子来。他打着伞,站在楼下扬头向阳台看。阳台上没有老妈。他进了楼。谢天浩开始上楼急,后来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再上。到了门口刚要敲门,看见门上多一把大锁。里面传出弄暗锁的声音。谢天浩小声叫了一声说:妈?弄暗锁的声音停了。谢天浩又叫了一声,这回声音大了些说:妈!母亲在里边答说:是天浩哇?是妈的二儿子天浩哇?谢天浩的眼睛红了说:妈!隔着门你一下子就能听出儿子的声音哪?妈!这外面咋多一把锁呀?母亲在里边哭了说:儿子哟!妈的二儿子呀!他们把妈一个人锁在屋里啦!妈的二儿子,你能开开门不?谢天浩说:妈妈我开不开。妈,他们咋把你一个人锁家了呢?母亲说:妈要回梨花峪,他们不让。二儿子!想办法叫妈出去,这么圈着妈受不了哇!谢天浩气得大叫一声,抡起拳头擂门。然后用脚踹门。
林香雨从下面跑上来说:怎么啦?
谢天浩大吼一声说:你说怎么啦?!
林香雨大惊说:是二哥?二哥什么时候来的?里面怎么啦?
谢天浩落泪说:你说里面怎么啦?你们怎么忍心把妈一个人锁在屋里呢?
林香雨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急忙摸兜,掏出钥匙又傻了。她没有开大锁的钥匙。谢天浩一把抢过钥匙,一个个试验,怎么也开不开。他气得把钥匙摔了,说:我回家这些天夜夜睡不着,天天闹心,担心这担心那,来了一看比我担心的还厉害!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老妈呢?林香雨的手机响了,是笑笑。她说妈妈回来了就收起手机。
这时风丫扶着谢天红上来了。谢天红看不清,小声问风丫说,是不你二舅吵吵?风丫对她耳朵说,我二舅和四舅妈在门口吵吵呢。谢天浩见妹妹来了,说,好!天红,你看看!你看看!他们把咱妈一个人锁屋里啦!谢天红没说话,走上去,说,香雨?你过来。林香雨哭着走到谢天红面前说:姐……
谢天红抡起巴掌想打林香雨,巴掌落不下去,自己却哭起来。
谢天书跑上办公楼,到了美术教研室门口,把钥匙扔进去说:给你们钥匙!抹身往回跑。蔺院长从楼下走上来,挖苦地说:噢?谢主任?难得一见哪?拉着谢天书进了院长室,坐。请坐。谢天书不坐,揩揩汗,看看手表。蔺院长说,怎么还搞得这么紧张?你母亲怎么样?谢天书说,时好时坏。看看手表。蔺院长说,你瘦了很多呀。咳,谁摊着这样的老人谁够呛。我一个老朋友他母亲就是和你母亲的病类似。搞得他焦头烂额。没办法。那真是没有办法。又是自己的亲妈,你能怎么的?还有一位老同志的母亲……谢天书听得焦灼,故意岔开说,蔺院长,这些天实在是出了一些预想不到的事,有时间我一定很好解释一下。现在……蔺院长打断他的话,是呀,所以我们老常说生儿养老。这句话太传统太封建。实际上也不无道理。人到老了,尤其当一个人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不可能没有病,也不可能不需要照顾。人一老了,各种情况都会有。刚才我提到的那位老同志的母亲就是很典型的……谢天书看看手表说,蔺院长,您看出我着急,所以顾左右言其他,兜圈子,惩罚我?蔺院长笑笑说,哪里哪里,那位老同志的母亲就是很典型的……谢天书躬身一揖说,蔺院长饶命。蔺院长苦笑,求饶了?那就说说吧?谢天书说,一言难尽。一言难尽。蔺院长说,一言难尽?那就两言,三言,千言,万言,总有尽时。说吧?谢天书说,能否另找个时间?蔺院长来气,来气了之后就显得严肃了,另找个时间?给你的时间不少了?请你上党校,你不去,还连个招呼也不打。好。我替你请假,我替你检讨,李主任去你家,我去你家,三顾茅庐,请你商量商量你都不肯露面,请你拿出几张画,至今没看着?捧着乌纱帽给你,我请你当院长,求你当院长,你不屑一顾?可逮着你了,还要另找时间?谢天书再次躬身一揖说,蔺院长,我说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后,请您让我走。要折磨,要杀要剐另找时间。好不好?蔺院长说,说说看,说说看,什么话?
3 锁妈之三(2)
谢天书说:我把老妈自己锁在家里了。
蔺院长怔了怔,突然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说:你呀!书呆子!怎么不早说呀?快走!
这回谢天书反倒有点犯傻。
蔺院长喊了一嗓子:还傻站着干什么?你还以为我能请你吃午饭哪?快走哇?
谢天书没穿雨衣,飞快地蹬着自行车。楚画骑着摩托迎面过来。楚画喊谢老师!谢天书急刹车。楚画说,这两天我连了两个班,明天我去看大娘。大娘谁看着呢?谢天书说,自己在家。没人看着。楚画问是不是锁门了?谢天书说哦,这个……楚画说谢老师,锁门一有危险,二对大娘的病不利。大娘要是知道你把她自己锁在家了,病会加重的。赶快走吧。
林香雪的轿车停在他们旁边,她摇下车窗说,姐夫,我姐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有急事必须出去一趟,怕你把门锁上,叫我去你家看一看。原来是这种急事呀?
谢天书抹汗说,那你就快点去我们家。你总比我快。
林香雪说,我去你们家,你干啥?哎,姐夫,我还有许多事要和你唠呐。来,上车,我请你喝人头马。咱们一边喝一边唠。怎么样?不比被秋傻子浇着好哇?来吧,把自行车锁上。丢了我给你买个新的。
谢天书看看手表,跨上自行车就跑。香雪开车追上去说:姐夫,小心别撞了谁。林香雪又把车退了回来,把头伸到车窗外说:对不起了楚小姐。
楚画在想着什么,好像并没听见她的话。
谢天书放下自行车跑进楼。林香雨在楼梯上哭。谢天红也坐在楼梯上哭。谢天浩抡拳头擂门。打锁头。谢天书在楼梯上奔跑。他一边跑一边掏出钥匙,准备好。突然站住了说:二哥!姐!里面怎么啦?!说着急忙去开锁。
谢天浩抓住谢天书啪啪扇了两个嘴巴子。
谢天书被打得懵懵懂懂地,还是去开锁,他的手哆嗦得厉害,反而开不开。打完四弟,谢天浩叭叭掉眼泪。
锁终于开了,谢天书轻轻地轻轻地推开门,母亲正站在门里,当他把门彻底地推开以后,母亲一下子给他跪下了说:儿子!求你别把妈锁在屋里呀?
妈!谢天书大喊了一声跪下了,妈!妈——您、您怎么给儿子下跪呀?妈!儿子下次不敢啦!妈!是儿子不好!是儿子不孝!他一边喊,一边给母亲叩头。实际是撞头。母亲突然搂住儿子说:儿呀!妈不怪你,妈不怪你了。往后你就把妈锁在屋子里吧,妈不怪你啦。母亲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儿子的头,一边流着眼泪,儿呀!你脑门出包啦?谢天浩也哭,谢天红也哭,林香雨也哭。
客厅里,谢天浩,风丫扶着谢天红,都低头坐着。
林香雨捅谢天书一下,然后先去了卫生间。谢天书也跟了出去了。谢天浩生气地盯着他们。风丫对着谢天红的耳朵小声告诉她说四舅妈把四舅叫走了。
夫妻俩进了卫生间,林香雨小声问,说不说?谢天书说,不说。绝对不能说。怎么委屈都挺着。要顺着说。要把一切都承担过来。林香雨瞅瞅谢天书,回到客厅。
谢天红说:两口子合计好了?对。合计好,别说两岔去。
林香雨从冰箱里拿出西瓜、苹果等等,放在大家前面。然后又到阳台给母亲一块西瓜。回来时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瓶冰镇饮料,给每个人倒一杯。低头坐着。
谢天红说:说呀?
谢天书说:妈谁敲门都给开,我怕进来坏人,所以就把门锁上了。以后我保证不把咱妈自己锁在家里。
谢天红说:完了?这就完了?我告诉你们,咱妈是不能跟你们过了。抹身我就把咱老妈接走。可是这回你们得把事情都说清楚。妈脸上的伤,一身泥,存折,跳楼,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说清楚。香雨说。我还是听香雨的。
林香雨憋红了脸,低下头。
母亲过来了说:天浩啊?哟,天浩来了?
谢天浩一下子站起来说:妈,儿子在家睡不着觉,想来看看。
有人敲门。风丫去开门说:二舅妈?
兰芳说:你二舅在这没?
谢天书说:在这。二嫂,进来吧。
兰芳走进客厅说:哎哟老头子,你可把我找的了?该说不说,自打从这回去就一夜一夜睡不着觉,今个早上一看,人没了。找来找去合计是上这来了。咋不说一声就走呢?妈,您老人家挺好哇?
母亲说:别挂着我。妈挺好。吃的好。住的好。睡得好。儿子好。媳妇好。孙女好。妈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今天。三林娶媳妇儿没?
谢天浩说:没呢。有一个从小就对他好的,还没定下来。
母亲说:谁家的?
谢天浩说:东街笑眼佛的孙女。叫喜鹊。
母亲说:笑眼佛的孙女呀?人性一准是没说的了,他家人都善。心眼儿好。眼睛一准也好看,笑眼。
兰芳说:哟,妈呀!你可没看着哇,该说不说,喜鹊这丫头那对大眼睛啊,毛嘟嘟的大呀。该说不说。那个俊。
母亲说:那就定亲吧。天浩,回去告诉三林,就说乃乃说的。定这丫头了。听见没?是乃乃给定的。
天浩说:听见了。回去就定亲。就过财礼。
母亲说:这回妥了,老儿子娶媳妇大事完毕。哎?喜鹊是不是还有一个姐姐叫腊梅?
3 锁妈之三(3)
兰芳说:对!对对!喜鹊的姐姐叫腊梅,妈的记性真好。该说不说,27了还没嫁出去呢。这丫头就想嫁到城里来,不挑拣,差不离儿就行。
母亲说:把她给咱二魔得了。
兰芳说:哟!备不住还真行。该说不说,亲上加亲。你说呢她姑?
谢天红说:咱那二魔连个工作都没有,还比人家少半个心眼儿。
兰芳说:要不是这样能娶乡下姑娘啊?该说不说。
母亲说:这事还是妈做主,兰芳回去先跟笑眼佛家的透个口风?等妈回梨花峪前就定。说着又转向谢天红,天红啊,你还辖不辖你丈夫?
谢天红说:妈,你就问点别的呗。
母亲说:天红啊,妈告诉你,张老蔫这人呐,窝囊是窝囊点。可人好。你呢,今年也54岁的人了。少年夫妻老来伴。你邪乎了一辈子,也辖他一辈子,咬尖也咬了一辈子,得改改了。眼睛咋样?还是一上火就重?
谢天红说:妈,现在也没啥事儿让我上火的呀?
母亲说:哟,你多会儿也学得像大闹似的吹起牛来了?还没啥可上火的?瞅瞅你那个家,瞅瞅你那几头人儿,还有不上火的?天红啊,妈老了,帮不了你们了。自己的梦,自己圆。遇着啥事儿也别上火。跟命挣。人这一辈子,就是跟命挣。
谢天书小声对林香雨说:我妈今天是怎么了?林香雨对丈夫小声说:上帝呀,事情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谢天书说:阿弥陀佛!
谢天红很感动说:从打我记事起,就见妈顾这个顾那个,有一口好东西自己也舍不得咽下去,得给儿女留着。妈顾咱们都顾一辈子了。80岁还不舍心。
母亲叹口气说:妈呀,帮不了你们了。没用了。妈也怕活的岁数太大了,给儿女留罗乱。趁着明明白白的就找你爹去得了。就盼着天奎和天云回来见一面,妈死也就闭眼睛了。他们俩咋就不回来呢?说着母亲掉下眼泪。
谢天书的心又收紧了。妈又说这种话。
谢天浩说:妈。您老跟天书都20年了,我想接您老回咱们老家。
母亲说:回梨花峪?
谢天浩说:妈,现在你二儿子也盖起了小洋楼,不比城里差。您老跟我回老家吧?
母亲说:梨花峪呀,我是没有一天不想的。坐在阳台上,眼前就是咱们那山哪,那地呀,那树哇,那河呀。咳,妈是真想。
谢天浩说:那就跟我回去。妈,咱这就走?
母亲说:天浩哇,妈舍不得笑笑。回你那还不想死妈呀?眼下就这么的吧。妈的寿禄眼瞅着就到了,妈临死前回你那。妈怎么也得死在老家。
母亲的话像一股y冷的利刃在谢天书的心上抹了一下,他突然打了一个寒战,瞅妻子。林香雨也用颤抖的目光看着他。母亲真的要走了吗?难道母亲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吗?他觉得腿肚子有点突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