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屎拉不到沟地里,谁也别拾了去!
我搬了石头砸我的粪,砸下一个石头,再砸下一个石头,石头却哗啦哗啦全从空中砸下来,这是天上下起冰雹了。五月六月天上常常下冰雹,但到了秋季了还下冰雹,这是我没有经过的。冰雹有云豆颗大,也有的像算盘珠大,落在身上又冷又疼。我急忙往沟里跑,远远地看见夏天义和哑巴仍在那里搬运石头,夏天义竟然没有戴那顶竹皮子编的帽子,帽子放在那块地上,自己却光着脑袋。石头太大,他只能把一个石头掀起来,翻一个过儿,再掀起来,翻一个过儿,吭哧吭哧的声传得很远,似乎满山沟都在喘气。突然间我觉得所有的石头都长了腿,争先恐后地往那截坝上跑。夏天义也是一个石头,就在石头群里,天上的冰雹在石头上蹦溅,发着脆响,而只有在夏天义的头上发着木声。我跑过去喊:“你咋不戴帽子呢?你咋不戴帽子呢?”去地上取那帽子,夏天义扑过来护住了帽子。竹帽下边苫着的是一棵麦苗,独独的一棵麦苗,才拱出了地皮,嫩得只是一点绿。他说这是他特意种下的一棵麦,他要看看这颗麦能不能长,能不能长得指头粗的杆子,结一尺长的穗子?!他这么给我说的时候,再也没有在路上训我的那股凶气,目光甚至在取悦我,但一颗冰雹就咚地落在他的鼻子上,鼻子便出血了。
凡是冰雹砸过的庄稼苗就不再能长粗长高,夏天义的鼻子遭冰雹砸出血后,好长日子都没有好,贴着赵宏声配制的一块膏药,我笑他像戏里的白鼻子县官。
好像是又过了雨天,天上起了火烧云,热倒不热,但一切都特别的光亮。当火烧云不是横着从空中移动,而是一道一道,斜斜地竖着朝清风街栽过来,来运就产下了一窝小狗,而姓黑的编辑也审查完了《秦腔脸谱》所有的照片和介绍文字,准备着明日要离开清风街了。夏天智在家设宴,要欢送黑编辑,也要为自己将要出书庆贺,就邀请了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也邀请了两委会一些主要干部,还有新生。夏天智为了夏风的文章不知请人喝过了多少次酒,这一回是为自己喝酒的,十分兴奋。一早起,他把所有的脸谱马勺全挂在屋里院里,中堂上的字画也更换了,收音机里播放着秦腔,他就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吸水烟,说:“把院门大开!把院门大开!”白雪把院门开得大大的,j也进来,猫也进来,一只手掌般大的花蝴蝶也飞进来,在痒痒树上绕了一圈,停在了牡丹蓬上。夏天智就问白雪能不能在酒席上唱一段秦腔凑兴,因为黑编辑懂秦腔,来的新生和上善也会几句戏文,酒喝到八九成了肯定都要唱的。白雪说:“行!”夏风在厨房里帮四婶择菜,瞧着爹的样子只是发笑,四婶就说:“你给你爹出什么书呀,他多张狂,天上地上都放不下了!”夏风说:“贼老来偷东西,你防是防不住的,把贼叫到家招待一次,贼就再不来了!这书一出,我爹以后画马勺就没劲了。”四婶说:“打你的嘴,咋这样说你爹!”来运领着五个小狗在院门口叫,夏天智也笑了,说:“狗都知道贺喜哩!”就吆吆吆地叫,来运一蹴身子进来了,尾巴乱摆,五个小狗从门槛上往过翻,翻不过,白雪过去帮忙,五个小狗像滚着的五个棉花球儿。夏天智说:“今日来人多,谁要喜欢,就把这狗娃送了去。”白雪就抱起那只毛最纯白的,说这一只她要给她娘家的。院门外却有一声:“要送狗,我得要一只!”夏天智看时,是上善进来了。
其实我就在上善后边。我是在路上见到上善提着一嘟噜排骨,我说:“请我吃排骨呀?”上善说:“你嘴馋了,到石头上磨磨。我这是给四叔送礼呀!”我说:“夏天义家过什么事?”上善说:“你没大没小,叫四叔名字?四叔要出一本书哩,庆贺呀!”我说:“他儿子出书,他老子也出书,写什么书?”上善说:“秦腔脸谱。”我说:“吓,秦腔脸谱也能出书?”上善说:“听你这口气,好像你也会画秦腔脸谱?”我说:“画不了,但我懂!”上善说:“呸,呸,到一边凉去吧!”他抬脚就走,我说:“你信不信,我这儿就有一份关于秦腔的文章哩!”我是把白雪写的那一份关于秦腔的介绍材料一直揣在怀里的,就拿出来给他显夸,上善就停了脚步,把材料拿过去看了,说:“你写的?”我说:“信了吧?!”上善竟拿了材料就走,我便追着撵,一撵撵到了夏天智家院门口,上善进去了,我不敢进去。
上善进去了,我就坐在院墙外,我后悔自己显能给上善看了材料,他把材料如果让白雪看了,白雪肯定就收了回去,我将再也得不到了。就骂上善,石子在地上写上善名字,然后用脚踩。院子里一片笑声,我听见白雪的笑,隔着一堵院我看不到白雪。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白雪能知道我就在墙外,就大声朗诵起了那一篇我差不多背诵得滚瓜烂熟的诗赞。
上善会来事,一嘟噜排骨就让四婶喜欢了,四婶说:“你要一只就给你一只!你和金莲不拆伴的,金莲呢?”四婶最希望的是金莲来,但金莲没来。上善说西街江茂的媳妇回来了,金莲他们要去抓人的。四婶说:“夏风结婚待客那次她没到,这一次她还是不来,金莲的神大,请不动的!”上善说:“这你错怪她了,她特意要我给你解释的,只是不凑巧,江茂的媳妇偏偏回来了!”夏天智说:“江茂的媳妇?哎哎,谁在念啥的?”夏天智对秦腔敏感,他第一个听到我的朗诵了。院子里一时静下来,我故意又放高了声音,而且用普通话,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有醋溜的味道。上善说:“是引生,他疯疯癫癫胡叫哩。”上善就对着墙外说:“引生引生,你要念就好好念,说什么普通话,把舌头放好着念!”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我的朗诵,我很得意,继续朗诵,但是乡里和村里的一些干部一溜带串地到夏天智家来了,我不愿意他们看见我在夏天智家院墙外朗诵,就走开了。
诗赞没有朗诵完,但白雪是听了几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没有吭声,一转身去了厨房,帮起四婶做饭。四婶却说:“刚才上善的话你听到了?”白雪说:“咋?”四婶说:“是不是你娘家二婶的儿媳妇要超生呀?”白雪说:“听我娘说,是我江茂哥的媳妇又怀上了,逃避计划生育,逃到南山她娘家去了。”四婶说:“坏了,她回来了,金莲今日要去抓你嫂子的。”白雪说:“是不是?已经有两个女娃了,还要生,日子都过成什么样了,再生一个咋着活得起?”四婶说:“农村人么,没个男娃咋行?你快去报个信,让你嫂子躲开。”白雪说:“我不去。”四婶说:“咱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不去说,心里咋能过去?!”白雪就趁夏天智招呼乡里和村里来的客人的混乱间去了西街。夏天智忙活了半天,突然叫夏风,夏风说:“又有啥事了,五瓶酒还不够呀?”夏天智说:“我把你二伯忘了,他怎么也得来呀!你去你二伯家看他在不在,要是不在,就骑上君亭的摩托去七里沟,一定得把他接回来!”
夏风去了夏天义家,路过中星他爹院门口,中星的爹正在门口倒中药渣子,就问:“荣叔又熬中药啦?”中星他爹说:“我难过得很。”夏风说:“荣叔一辈子都没精神过,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你没事的!”中星他爹说:“咋能没事呢?你给你爹出了书啦?”夏风说:“这你咋知道的?”中星他爹说:“我有啥不知道!你这儿子好,我让你中星哥把这院房子重修一修,但他不,他说他将来要给清风街的州河里造一座桥呀!”夏风说:“那好,那是大事哩,他得当了大官才行!”夏风心里反感了这位荣叔,原本也要请荣叔去他家喝酒,也就没再请。到了蝎子尾,夏天义家的院门口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李三娃在院子里和夏天义正说话。夏风进去,两人倒不说了,夏风说:“二伯今日没去七里沟呀?”夏天义说:“没去哩。叫你去七里沟看看,你咋老是不去?”夏风说:“改日我肯定去的。”就说了他爹的那些秦腔脸谱要结集出书呀,省城来的编辑也要走呀,家里备了些酒,请二伯过去喝几盅。夏天义说:“哈,好事么,书厚不厚?”夏风说:“估计将来有二指厚吧。”夏天义说:“你爹给我说过,那么厚的书,将来我死了枕石头,你爹拿书做枕头了!”就对李三娃说:“就这样吧,吃亏占便宜都不是外人。你说你叔平日对你怎样?”李三娃说:“天义叔好是好,就是为河堤上的树扇过我耳光么,我这耳朵现在还有些聋。”夏天义笑道:“你狗日的还记仇呀?!”那一次把你没打死都是好的,我可给你说,你占我多少便宜都行,集体的事你少浅眼窝!“李三娃说:”这拖拉机可是我个人的,为了这拖拉机的欠款,这回我是卖了三斗麦哩。“夏天义说:”你也瞧瞧它都快是一堆烂铁了!“李三娃说:”车厢是破了些,可机器好得很,而你这桌子倒成了啥模样了么!“夏天义说:”你懂不懂,这是红木桌子,你在清风街谁家还见过这桌子?白家要不是大地主,甭说你,我也没见过的!这几十年了,合的缝你看得出来?你试试这分量,你试试!“李三娃把桌子搬起来,试了试,不吭声了,又蹴下身摇桌子腿,说:”有茶壶就得有茶碗的,光这一张桌子就能值一个手扶拖拉机?你这是一堆木头,手扶拖拉机可是一堆铁!“夏天义说:”狗日的三娃,你咋像你爹生前一样,过河渠沟子也夹水?你那点鬼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和我磨来磨去就谋算那两把椅子呀?!“李三娃说:”你把羊都卖了还舍不得缰绳?!“二婶在堂屋说:”这椅子不给,贵贱不给,桌子没了,又拿椅子,这屋里还有啥值钱的货呀?“夏天义说:”你少c嘴!“对李三娃一挥手,说:”好了好了,都给了你!你把手扶拖拉机的摇把留下,桌子椅子天黑了来搬,我还得去夏风那儿喝酒呀!“李三娃说:”又喝酒呀,你们夏家日子都滋润,原先是雷庆家见天喝酒,现在又是天智叔家啦。“夏天义说:”你说啥,你狗日的是喝不起酒的人?你要是喝不起我请你喝酒,让你的钱在你家生儿子!“李三娃嘿嘿地笑。夏天义就对夏风说:”你先回去,我让三娃把手扶拖拉机推到院里了我就来。“夏风就回来了。
客都到了,白雪没闪面,夏天义还没有来。夏天智问白雪呢,四婶谎说到商店买酱油了,又问夏风:“你二伯呢?”君亭在屋里说:“二叔也来吗?”夏天智说:“来的。”君亭说:“那我就得走了。”夏天智说:“胡说!和你二叔闹啥气憋的?过会儿他来了,你要好好给他敬酒哩!”君亭说:“我没问题,只怕二叔给我难看。”夏天智说:“国共两党是死敌,毛主席和蒋介石见面还握手哩!你和你二叔都是为了治村,只是方略不同罢了,闹着让外人笑话!他为大你为小,他就是唾在你脸上,你都要给他笑哩!”乡长就说:“君亭,老主任是不是自己去了七里沟?”君亭说:“他要做老愚公故意给我难堪的。”乡长说:“也难得他是为了集体,必要时你们得支持他么。”君亭说:“他往七里沟一去,村里人就议论了我的不是,我那金玉满堂和瞎瞎五个兄弟也都说是我把二叔到那里的,连我四叔都对我有意见。”夏天智说:“你当了支书是清风街的支书,也是夏家人的支书,该管的要管,该照顾的要照顾,你不要以为夏家是本家人就特别苛刻了给别人看!你二叔是一根筋脾性,你让他成了孤家寡人,可他又不是为了他自己,你就得尊重他,多行孝道,你三叔一死,你想孝顺也孝顺不上了。”君亭说:“我哪儿是苛刻了夏家人给别人看我的光明正大呀,我哪儿又把他成了孤家寡人?今天两委会的人差不多都在,我专制独断说一句话,既然二叔执意去七里沟,就让他把七里沟承包了,那蝇子不拉蛋的地方,村里不收一分一厘的承包费,也算给他个名分!”夏天智说:“这倒也行。”就又让夏风去叫夏天义。
夏天义还在家里,家里除了李三娃外,还有哑巴和庆玉。这一回是夏天义和庆玉吵架哩。夏风一时不知所措,也不知为啥原因,越劝挡父子吵得越凶。夏风就问李三娃这是怎么回事,李三娃说夏天义在七里沟拉石头拉土想要他的手扶拖拉机,他就提出用夏天义家的八仙桌换。夏天义同意了,可庆玉得到了消息却要来拉八仙桌。夏天义当然不让拉,说你们兄弟五个分房另住了,你凭啥拿这桌子?庆玉说老人总有百年之后的,到时候父母的遗产还不是五个儿子平分,他什么都不要,就要这桌子椅子,如果这桌子椅子不顶换手扶拖拉机,他可以让他爹继续用,如果他爹要顶换手扶拖拉机,那他现在就搬走桌子椅子。夏风对庆玉立即反感,把庆玉拉开,要他不得和二伯红脖子涨脸地吵,吵什么来呀!?庆玉说:“夏风你在外边见的世面多,这桌子怎么能顶换呢?酒楼上住的马大中是来这儿见过这桌子的,他给我说这桌子是老古董,在省城值二万三万哩。”夏天义一听,说:“噢,我说你要桌子的,你是黑了心么!”庆玉说:“我说过了,以后我啥都不分的。我是不是你的一个儿子?”夏天义说:“我还没死哩,你分啥呀?!”庆玉说:“现在不分也行,但不能就好过了李三娃。”夏天义说:“那你给我买手扶拖拉机?”庆玉说:“修七里沟值得你变卖家产?去散散心也就是了。凭你能修了七里沟!你咋修呀,修十年还是八年,你也不看看自己年纪?”夏天义说:“咋,咒我死呀?我就是明日死了,我今日还要修!三娃,你现在就把桌子搬走!”李三娃过去搬,庆玉压住不放,干脆坐在桌子上。夏天义说:“你下来不下来?”拉住庆玉胳膊往下拽。庆玉手一甩,夏天义闪了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哑巴一直在旁边看着,见夏天义跌坐在地,冲过去把庆玉从桌上掀翻了。庆玉说:“你碎熊想咋?”哑巴哇哇地叫,庆玉扇哑巴一耳光,哑巴拦腰把庆玉抱起来了往地上墩,像墩粮食袋,墩了三下,庆玉的眼镜掉了下来。庆玉没有了眼镜,就是瞎子,他在地上摸,哑巴把眼镜又踢开。夏天义也不劝哑巴,说:“三娃,让你把桌子搬走,你瓷啦?!”李三娃就先把椅子扛起来。庆玉在地上站不起来,骂:“三娃,你敢把桌子椅子搬走,我就敢把你的娃娃撂到井里!”李三娃一听,扔下椅子到了院外,把手扶拖拉机发动了,恨恨地开着走了。夏天义在院子里突然用手打自己的脸,骂道:“我丢人呀,丢了先人呀,我看我死不在七里沟,死不在崖上、绳上,我就死在你庆玉手里呀!”夏风忙推了庆玉快走,庆玉不走,哑巴拽起他一条腿往院门外拉,像拉一条狗,一拉出去,转身回来把院门关了。连夏风也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