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接触下来,颜真卿发现这些人虽然隐居世外,对于外间千百年来的沧海变化却是了如执掌,就像长老之前所言,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派出使者,到民间游历记录所见所闻。据说每一代长老,必须要经历过世俗的游历才行,以便掌握外间的王朝更替民族变化,是否有战乱天灾等等,从而更好的制定应对的救世之方。
有时候他们会扮作游方医生,帮助灾民祛除瘟疫疾患。
有时候他们会扮作农师,教导人们如何种好庄稼,结出更多的粮食。
多年久旱,他们便会指导人们在正确的地方挖掘深井,给人畜提供健康的饮水,满足农田灌溉的需要。
不过,他们也有一条禁忌,看上去有些冷血,那就是守护一族之人不得介入九州各族之间的征伐战争,无论多么战争多么残酷,他们只能暗中帮助那些伤患难民,不得出面帮助某一方军事力量。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禁忌,以你们的智慧和力量,帮助正义一方尽快取得胜利,不是更好吗?这样对百姓也好啊。”颜真卿手把酒盏,认真的问起。
“呵呵,”长老摇头苦笑,良久才道“这一点老朽年轻时也不甚理解,游历四方总想有些作为,后来见惯了分分合合,也就能够理解老祖宗定下这条规矩时的苦衷了。
九州广袤,族群纷杂,然而大家却都是华夏后裔,在世人眼里为了些个土地河川争得你死我活,仇怨难解,在我们看来不过是兄弟之间打打闹闹罢了,这一代人杀得你死我活,下一代人又融合在一起了,很多事放在岁月的长河里去看,就不同了。”
“这样想来倒也没错,只是身处俗世的我们,却也不得不奋起抗争。”
“哈哈哈哈,你们的作为我们当然不会否定,只是我们一族的责任使然,不便插手世俗之间的纷争。
上古时代人类的力量实在太过弱小了,一些流落四方的弱小部族,无论是面对异族的征伐还是旱涝天灾,都无力抵抗,百余年间或十数年间,经常有许多部族在种种的灾祸中永远的消失了。
轩辕氏以仁德泽被天下,一统炎帝、蚩尤等天下诸部,使大家和为一家,相亲非攻,大大减少了部族间征伐给百姓带来的祸患。
大禹王以过人的智慧和毅力,领导各族开山凿渠,疏通河道,导水入海,历时十数载终于化解了那场史无前例的大洪水,拯救了天下部族黎民,也最终确立了九州的格局,更使得人们相信——人,是可以战胜天地自然的。
人们消弭了隔阂,战胜了天灾,然而却始终难以战胜自己的贪欲。
大智如禹王,却有着桀这样的子孙,贤德如商汤,后世却出了纣这样的暴君……
有时候战争不过是平衡诸侯君王之间个人贪欲的一种手段罢了。”
“哎——”颜真卿一声叹息,认同了老者的说法“先生所言极是,只是苦了那些百姓。”
“哈哈,百姓就不贪婪么?”长老轻轻捻弄须髯,笑道“颜大人身为一郡太守,那些为了一条狗,为了一棵树,大打出手乃至闹出人命官司的还少么?一些百姓不一样勇武好战,以求在主公的战争中谋取几亩良田么?”
“这——”颜真卿一时沉默下来。
身为儒者,先贤所讲师者所授,皆是重民爱民的道理,对于这样的事情确实甚少考虑。
“就连我们自己也一样会被种种的贪欲所困扰。”
“是的,扪心自问,功名利禄也是一种贪欲,如果我们无法平衡内心的**,也会害人害己。”
“贪婪是人的天性,这贪婪源自于先民古老的饥饿和恐惧,为了生存下去,弱小的先民们只有捕获更多的野兽,占据更多的领地,储备更多的木柴,生起大大的火堆,才能在风刀霜剑、猛兽肆虐的艰辛岁月里活下来。
然而,值得骄傲的是,人们并不甘愿为这贪婪所俘虏控制。大禹王铸造九鼎颁布律法,周文王创造了易,老子发现了道,孔子宣扬仁德,凡此种种,无不值得后世的你我参悟践行,这些才是我们繁衍生息的意义所在。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希望与艰辛都是并存的,有时候长期的和平温饱会孕育贪婪和战争,而战争也会激发人们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从而诞生更高层次的善。”
“更高层次的善?”
“是的,更高层次的善。大禹的律法,老子之道,孔子曰仁,不都是为了追求一个兼爱非攻、泛爱无私的大同世界么?”
老者言谈之间,对未来充满了希冀,白日里的血战早已随着春风化雨。
颜真卿听了却有些落寞,轻轻叹了一声,不甘又无奈。
“先生在叹气?”
“不瞒先生,这些年确实有些倦怠了。儒者以克己修身为本,对个人操行意志要求甚深,对于大多数的百姓而言并不切合实际,况且就算是一些身在儒门的学生,也往往学得些皮毛,自顾尚且不暇,何来治国平天下呢?更有甚者,沽名钓誉败坏了儒门名声。”
“先生以为先民时代民智如何?”
“茹毛饮血,每日但为一餐饮食苦苦求索,哪来功夫儿去参研学问。”
“所以啊,总会越来越好的,会越来越多的人读书,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能够深切理解先贤的智慧。”
“可就算如此,民智可开,人心难养啊,先生不见安禄山之徒,上负皇恩下弃黎民,河北诸郡生灵涂炭死伤百十万计,大同世界何其难哉!”
“这恰恰是要我们践行大善之机啊,生民虽苦,然而其却如雪后麦禾,一旦春天来临,便会破开坚土,再次萌发出勃勃生机,一代一代创造出更加灿烂多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