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来静夜何人捉,偷入深闺不尔疑,真个形骸同傀儡,循墙面壁一无知。
二人互看诗句,共相赞美不已。是夜,仍留花春在房安睡。言语间问及花春混迹梨园,将来作何计较。花春道:“我已得令小姐芳容恋盟缔,就此心可放矣,我此去北上,无论春闱捷与不捷,来岁春尽必至,此情媒求合其约,请小姐宽心等待我,明日趁你令尊不在就要潜踪遁天了。”紫荆闻言踌躇半晌道:“郎君虽欲潜踪上京,就难与家尊见面,然须请一冰人,将君姓氏一通,并君之青年才富秋幄争元,倍详其细,好使家父留东床一座,以待君耳。若使君径北上残月蹉跎,恐家君作主缔姻妾,将何以回挽?”
花春道:“我在维杨亦无故旧相知可托,若就令梅婆前来说事,恐令尊未肯全信,必欲面见小生奈何,我想令尊既欲挑选人才为雀屏之s,一时亦未能得,数月之内谅无变故,小姐且请放怀。”紫荆道:“君家既如此说,奴且安心待约,令听春雷始发必再会君便了。”花春道:“小生无物为赠,唯带得一幅美人图佩之如珍,明日到寓取出,命梅妈妈带来潜交小姐聊表盟海之束。”紫荆道:“被梅婆识破机关奈何?”花春道:“乔装之宵出自梅婆,彼作事老成,岂肯把机谋泄漏,彼即知道我与小姐有约,这不妨害。”遂过了一宵,明日起身与小姐握别一翻,遂入班中与众女u闲谈,竟日自然问及小姐何故留宿两宵之事尽不细表。挨到黄昏时分,竟不与班中女伴得知,悄然遁出府门。
先到梅婆家中换了衣服,梅婆忙问道:“濮小姐的容貌如何?可见老身说话并不虚缪么?”花春点头称是,就将与濮小姐缔盟订约之事细细说明。梅婆笑道:“若非老身有此妙计,焉得相公皆其美事。”花春道:“小生自时时感念的,我今还有事恳求于你,我去了就来,你且在家等我一等。”
那花春匆匆来到寓处,取了画幅,又取白银五十两,命画箧张灯同到梅婆家中来。谓梅婆道:“这幅画图烦你悄然带去,交与紫荆小姐,这五十两银子,若是濮太爷因不见了人,要你身上交还才价,可将此银还了他,若是免得,越发你的造化了,十两银子也赏了你,我明日消停一天,后日清晨就要长行了。”那梅婆闻言大喜道:“相公作事这等周到,老身与别人办事多年,从未曾有如相公这般慷慨的。”
那花春遂别梅婆,回到寓处,用过夜膳,命家人各自安睡。挑灯静坐以待美人,哪知漏鼓频催,竟不见是人到来,只得解衣安寝了,明日与店主人弄清房金,命家童叫定船只,打点明晨起身。心中想道:“今夜那人出来好赠与图,与彼相别了。”等到了晚间,静候多时,见凌霄仍至,问及数日在何处掩留。花春饰词以对,也不述以真情,遂与凌霄盟誓一翻,嘱伊安心守约,后会不远。正在言语,忽听得外边叩门声,二人惊惶失色,谓定是败露机关是非难免了,只得令凌霄潜向榻底躲藏。
花春战抖抖持了灯火,启扉看来,却非别人,乃是梅老婆子。便问道:“夜静更深,老妈来此干甚?”梅婆道:“我奉濮小姐之命,有送别诗四首,赠与相公。命我于万叮嘱于你,必须早遣冰人为红丝之订,断不可延迟时日致叹惜哉,恐误一生。我恐相公明日早行,不及相会,故急忙到此通达。”花春又问道:“月霓班中之事,可曾发觉么?”梅婆道:“相公昨夜遁出,他们已着急差人寻访,只怕太爷来,尚要着老身追寻哩!”花春道:“小生感谢你的。”
那梅婆言毕别去,花春即把扉掩上,展开诗笺一看,见是四绝其诗云:
其一 愁听清猿梦里长,几多深送断人肠,销魂事去无寻处,密讯红笺有几张。
其二 来时笑厌最堪怜,此夕回肠几万千,眼底乍抛人一个,西风渺渺月连天。
其三 目断天涯倦倚楼,浅尝滋味透当愁,世间唯有情难说,溪水随君向北流。
其四 金炉香尽漏声起,相见时难别亦难,一曲离歌而行泪,更无人倚玉栏杆。
看未毕,那凌霄在榻底步出,笑道:“你原来,又与甚么濮小姐有约,我家姨母与你作合的,故在外担搁这几日,适才问你竟尔不吐真情,可见男子负心,从古如是。你此去都中占鳌得意,自有贵宦千金选乘龙,奴凌霄之约,只怕要付诸东洋大海了。”花春道:“芳卿何出此言,实不相瞒,小生曾立志要访十位佳人,以谐琴瑟,尚恐美人难觅,未能如愿以偿,贵贱之迹岂所计哉。莫说卿是良家闺女,可订鸾俦,就是青楼少妇,若果有拔萃的姿容,小生亦甘与之为配,决不以其为逐水杨花,而情生菲薄也。实情剖告,愿芳卿谅之。”凌霄道:“妾以愿君不负约足矣,岂敢有妒心哉。”花春遂取画图赠于凌宵,是夜欢爱尽情,巫山之梦曲尽交媾之道,直弄得凌霄浑身舒爽,几承雨露方才夜深别去。
到了明日,将行李发下舟船,一路行去,在船中取出画图增上两幅,一幅是美人秉烛正视的模样,一幅是华堂演戏,自己扮作张生,濮小姐在筵饮酒的模样,画毕细观,真觉情景活现。
那日到了一个地方将船停泊在岸,见城中风景甚是可观,也不带家童,独自一人上岸飘然行去。约行数里,到一静僻之处,遥望见一座园林,古树连云,层层绿荫,只见园门大开,有许多车马停驻在外。心中想道:“此处莫非任人出入游玩,何妨进去赏览一翻,又道地陌人生不可造次。”车马虽停不见游人络绎正在躇疑,见粉壁上贴一张银红单纸,上写的是结社招贤小启,遂念道:“窃以东汉伦才共企文章之,盛西园载笔,群夸风雅之。”尚未看完,从内走出一园公来道:“相公来得正好,今日正是社期,里面请坐。”
花春欣喜,遂欣然步入园中。此时正是秋尽冬初,但见篱菊枝残,井棺色老,唯小之芙藻间斗艳,枫叶争红,观之靡荆约待百步外见有两童子在前迎接,引花春渡过小桥傍一紫围栏处曲曲行去。众人见花春衣带整齐,风度翩翩,不敢傲慢,尽皆起身道以姓氏叙谈,俱欲花春诗一首。花春道:“诸位先生在座,晚辈何敢献丑。”众人合应声道:“花兄少年英俊,自是才藻不凡,少顷笔走龙蛇,我辈定邀荣未照矣。”遂送过一纸红笺有数题在上:梅聘海棠赋,以占群芳,还求嘉耦为韵落叶七律诗四首:其一得秋字,其二得红字,其三得深字,其四得株字;秋闺词一曲:调限隔溪;梅令采菱歌四首:不构韵。
看毕命童子引至一间书室,四壁图书尽社季风流之句,几呈玩好皆玲珑珍重之奇,自是目不暇接,见几上云笺铺就,童子轻磨香墨以待濡毫。花春暗想道:“一日功程要完就诗赋歌词四则,若非我花春已被他压倒矣。”也不假思索,信笔挥来,早已完就。遂袖了诗笺出外,这个童子也随出来通报主人。
谁知主人方为见面,花春不觉忽然吃惊。看官们你道花春与他们相逢邂逅并无宿怨,非有旧仇,为甚吃惊起来。且把此情慢慢的揣度一翻,少停续下回便开疑。
第四回 赴文社一人压众 听琴声二美谐欢
诗曰:
画楼寂寂客魂孤,水月风流且谩图,鸾语啼娇心半醉,熊声震响骨全酥。
绸缪未恋三更久,生杀先惊一命无,人世风波何处险,温柔乡里是危途。
话说花春见了主人,你道为甚吃惊,只因他浓眉横竖怪眼睁,海下微须根根竖起,鼻间麻点密密成潭,额耸难堪,全形杀气。见他相貌不但丑陋,而且凶恶异常,且知接谈之中,甚觉吐词,谨恭无比。暗暗叹道:“人不可以貌相者,有如此我意斯人,必然作事善良待人。”二人各道姓氏,晓得主人姓水名澄,字石泉。花春递过诗笺,主人大惊,敏捷及至,阅毕不住的拍案赞扬道:“花兄之才自是紫电前身,青缃后嗣奇情勃发,吐白凤于胸中逸韵横流,现青莲于舌上,有此奇才,我社增光万万矣。”那同社人闻花春诗赋歌已完,皆惊讶不已,出座来观,先念诗道:
其一
西风摇落岂无由,去逐枯叶交深秋,潘令花残思往事,吴女欲嫁百样羞。
莫夸宫女能题叶,偏殿翩翩舞广袖,到此繁华归梦觉,淮河商女更添愁。
其二
岂与春芳斗艳红,淡烟疏雨扫应空,萧萧撼我三更梦,飒飒催人两鬓蓬。
霜老园林无半树,秋深帘幕有微风,登山临水浑闲事,懒听寒蝉夕照中。
其三
毕竟人非铁石心,新愁旧恨积应深,生憎画砌堆红叶,无复珠帘倦绿陰。
右径苔封樵罕到,空山云淡客闲寻,不堪回首春浓处,紫燕黄鹂尽好音。
其四
极目秋原景色殊,闲情不复恋间须,忽嗟柳树枝枝秃,偏觅芳华处处无。
篱落风高空唤蟀,林荫月落欲惊鸟,争如陶令门前柳,春信先传到五侏。
览毕,又念词云:
雁叫西风秋,复秋暮云稠,又见如如新,月下帘勾,断肠人倚楼。夜三更,蝶梦正悠悠,梦难留,为语楚娥。从此不须愁,虫声窗外啾。
看罢又念歌道:
采莲歌
采莲歌罢唱菱歌,约得怜家姐妹多,侬采菱兮郎亦采,与郎同掉入平河。
其二
湖心采上过芳塘,两浆沿流棹艇忙,小妹摘来含笑剥,手攒菱壳打鸳鸯。
其三
紫j含实偏溪东,小艇划来乘晚风,斜折纤腰低映水,美人图在绿波中。
其四
柔橹轻移顺水流,今朝满载采菱舟,归来笑向郎羊剥,一角青青一点愁。
诸同人看毕,皆面面相觑道:“花兄有此敏捷才华,我辈搁笔矣。”石泉谓众客道:“谅诸兄,此时俱未落稿,据小弟愚见今日之作,且不必完,可俟改日补入。夫以金谷兄之奇才世所罕观,今日萍水相遇,诚奇遇也。不如即命排宴畅饮尽欢,以庆千古一时之乐。诸兄以为何如?”俱曰:“石泉兄之言是也。”遂邀入垂露轩,命家童暖酒进肴,共推花春以首坐,花春固逊。众曰:“小弟辈结社于此,乃客中之主,兄乃远客,因推席尊。矧今日之宴,乃为兄庆贺佳章,弟辈当洗邑奉敬,何而过谦。”
花春只得就座,但见罗列之物尽是山珍海产,凤屑龙肝,正是食费千金,富家气象。尔时酒逢知已话亦投机,虽然日色将阑,而座上倍添豪兴。正在欢呼畅饮之际,见一童子飞跪而至。跪禀道:“大爷不好了,赛燕娘方才悬粱自尽,幸亏小姐看见,传呼姐姐们关至房中救下,至今尚未苏醒,特此传话,命小人禀知大爷。”花春见石泉听了家童的言语,怒气顿生,口中嚷道:“这贱人如此做作,少不得身首异处,追悔无及。”竟不顾东客在座,怒目挺身而去了。花春茫然不知其故,向众人问道:“方才听云赛燕娘何人,为甚欲寻短见,而石泉兄又切齿痛言,若此想诸兄既在至交,谅必得悉其细。”东人闻言,俱笑而不答,花春不好复问,只得满腹揣疑。
却说众人见石泉进去多时不复出来,而日已西沉,俱各与花春辞别言旋,唯花春一人在座,思欲归舟,尚有数里之遥,不早辞别,若欲权宿于此,则见主人如此气象,又是人心难测,然想我与他萍踪瘁合,一见我诗作而遂如此,款洽之殷,谅非无情也,借榻一宵,岂至见拒。低徊久之,见石泉出来,颜色少解。家童忙禀道:“诸位相公嘱小的致意大爷不及面辞,各匆匆归去矣。”花春不得不假意上前作别,石泉执手道:“弟与兄机缘不偶,千里相逢,敢屈驾在荒园草榻数天,弟还祈赐教一翻,岂可遂言握别。”
花春遂欣然住下,意欲问及赛燕之事,想此中定有隐情,未可造次。斯时银缸已点,命家童重进嘉肴,二人对酌酒与倍豪,直饮至漏滴初更,见石泉渐渐醉态欲狂,竟扶入里边去了,石泉既去,即有童子引花春到那傍就寝。约约望东而走有半里之遥,花春问道:“为何只顾行去,将欲何往。”家童禀道:“西首楼阁虽多,却非卧室,唯前边近傍内园待月楼中,乃宾客往来,俱留榻于此。”一头说不觉已至楼下:哪童见叫道,扫月哥。花相公在此,快些烹茶伺候,少顷小心服事就寝,我自去了。花春步入楼下,早有一童在彼接候,见花春进去,一童自去煮茶,一童引了抬级上楼,竟是金窗绣户珠箔暖钩的一座画楼,家童又把银缸放下,侍立在傍。
花春暗暗想道,主人既然爱客,虽入醉乡,何妨同榻,为何竟扶入里边,留我独寝于此,看起他来,毕竟有须佯醉模样却是何故。花春步到窗前,推开四望,望见月色朦胧,东风甚急,园中景色,望去不甚仔细。遂开了窗回身坐于榻上,早已送上香茗,花春移盏沾唇,觉清香可爱,味美于回,令二童各自下楼,不必在此伺候。家童领命下去,花春亦独坐无聊解衣就寝矣。
方朦胧合眼,忽听得隐隐有悲哭之声,从东而来,心中想道:此莫非就是赛燕乎,想家童必知其细,悔方才不曾问得,重披衣起来,走至窗边,侧耳细听,又寂然无声矣。假寐片时,已听昨楼下童子喃喃话响,披衣起来,童子已送上脸水,梳洗毕,推窗远眺,但见压树早鸦不散,到窗寒鼓无声,处处凝寒,重重叠翠,自有一瓢雨景。少顷石泉出来,向花春问候道:“昨夜弟因酣醉之极,不得陪兄同榻,促坐谈心,获戾已多,奈今日又值一俗事缠扰,要暂违晤对,故弟特自出来敬禀,祈兄宥谅,莫谦护客不恭,是则弟之知已也。”花春一因致语甚殷,二因阻于风雨不便行走,故尔诺诺不复启齿言归。那主人又谓家童道:“花相公在此须小心奉侍,我傍晚就归的。”说罢竟勿勿而去了。
是日上午雨止,西风骤作,到晚来地上已卷得干燥如旧,石径毫无雨痕,日方西下,重返照天晴。花春在园中闲步,只是望东而走,见一带花墙,双扉紧闭,只得在湖山石畔停立片时,早有家童寻到相邀,遂转身回去。仍至待月楼下坐久,见童子捧上酒肴,饮罢撤去,殊觉寂坐无聊,因此日约在十月二十左右,月色未上,阶前黑暗,只得向架上抽着一本书籍,静坐观玩以破寥寂。少顷家童进来,见他吃得酣然皆有酒意。花春想道:我日间问以赛燕之事,恐或他不肯细说,此时酒醉之后,自能吐露真情。因见扫月童,生来乖巧,谅他必知其事情细。就问道:“管家我有一言问你,你若肯说明,重重赏你。”那童子道:“相公下问小人怎敢隐瞒。”花春道:“既如此,你晓得赛燕娘是你家大爷何人,为甚昨日欲寻短见,你家大爷又大怒进去。”
扫月听说,回看那探花童儿,已因沉醉不堪,先去睡了,遂细细说道:“相公欲问赛燕娘之故,说也可怜,他本是良家女子,因生得落雁沉鱼,姿容绝世,被家大爷看见,归来就差人去说,要他送来作妾,他父亲惧畏我家老爷,位隆司冠,势焰滔天,倒也勉强允顺了。无奈赛燕娘抵死不从,家大爷大怒,就白日里叫弟兄们前去抢来,见他腰细身轻,赛过于赵官之飞燕,故取名曰赛燕。是夜遂欲成亲,
他竟拼死不允,大爷怒发冲冠,就欲砍以一剑,幸亏家小姐极力解劝,方才住手。过来已有半月,日夜啼哭,终是不肯回心。此乃内院之传言,极未知其细。”花春道:“如此说业,你家大爷平日作事,大约不循良者居多矣。”童子道:“家大爷之罪孳,岂能胜数,房中二十四位美姬,大半是行强抢夺来的,因家大爷生乎所嗜好者,唯有二事:第一是溺于女色,故见有俊美妇人,不论其为处女孀居总不肯放过:第二是倒有志于文墨场中,凡有陶韦韩柳之才,必钦心起敬,不敢凌以傲慢,故开社于此,广给天下文人学士。除此二者之外,别无所嗜,故日间则诗酒谈心,夜来必归内寝,即有客在外必佯醉归房,此间来宾客,如识其性,夜间罕有留榻者,此乃管园的王伯伯常常说起,故小人知道。”
花春听罢不觉愀然生道小从来琴瑟之乐,必须两相爱慕,愿结同心,然后鸳鸯枕畔,翡翠衾中,若如胶似漆,自有一种乐境,若强相从,则泪粉含频之态,亦何乐于兴云布雨之举乎,可惜有此绝世佳人,不获一观,何缘悭至此。不禁感怀,口沾一律道:
百转回肠恨未消,愁眉懒向镜台描,孤灯寂寂空鸳帐,暮雨萧萧冷鹊桥。
只是伤心怜碧玉,谁怀侠胆盗红绡,个人薄命应嗟尔,错遣东风送柳条。
吟罢倚桌挑灯,暗暗想了久许,见扫月也去睡了,偶抬头向窗外一望,见半轮寒月已早挂枝头矣,就趁着月光,依旧向东步来。直至日间所到之处,且喜篱门半掩,急急挨身进内见里面又别有一种境界。
正眺望间,见前面有人急急而来,口中自言自语道:园门未知关上落锁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