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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正当安生为张大人的命运深感忧心时,回廊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来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下颌一把美髯,颇有威严端肃之相。张提督呵呵一笑,颇为呵疼地拍拍沈约肩膀,“我与令尊多年相交,今日贤侄来此赴任,他竟然不通知我这做长辈的一声,实在太也见外!”

沈约却懒得与他套交情,反手抽出安生捧著的上方宝剑往他面前一横,“现在自行了断,本官保你清名。”

张志清骇然,“贤侄这是作甚?!”

沈约却不再说话,只是冷冷看著张志清。

见剑如见君。良久之後,张志清终於一咬牙屈膝跪下:“臣张志清接旨。”

沈约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你知自己何罪?”

张志清行罢大礼,拍拍衣袂潇洒起身,脸上已恢复一脉平和神色,“本官只知依礼面圣,未知有何旨意。”

“哦?你没听见我刚刚说的话?”沈约来了兴味,微微抬头环顾周遭物事,“下官斗胆问大人,楠木厅万蝠园五龙图哪样不违制?接旨无香案无礼数对钦差不敬又是何等罪名?私挪国帑盗卖赈灾物资──哪样不可判大人一个斩首?”

张志清虽已知他来意不善,却仍为他话中意味所惊,这是……有备而来啊!若是如此,廖相那边怎地全无消息?!一时间额前冷汗涔涔而下,只硬著头皮答道:“此地乃为筑堤办公临时征用,并非本官府邸。”

沈约柔声道:“这麽说,总督大人乃是大大的清官喽?”

张志清一愣,心想你这话问得古怪,问我是不是清官,这可叫人如何作答是好?

安生自是知道是谁断了张志清与京中联系,同情地望了一眼张志清,心道你这句话一个答不出来,少爷的戏也该开演了。

此时门外忽有脚步声阵阵,安生肚里闷笑,这帮傻瓜,看戏的时间掐得倒是准,只见沈约对门口众人惊叫置若罔闻,尚方宝剑指天望日,沈声斥道:“大人既是清官,敢问济宁堤坝长度?决堤口数?二十一日以来灾民数目?各处施粥如何?赠药又如何?济宁府将灾民安置何处?这些且都不论,您总督府所在的济南府又有灾情几处?灾民几何?这些天你上堤查看几次?还是要难民把状子告到皇城g底你才死心!”

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4)

沈约骂得痛心疾首,一手抚x一手持剑,端的是忠肝铁胆一派侠义。半晌,沈约抬头扫一眼周遭众人,随即又森然盯住张志清,“张大人,本官再问一次,你可知罪?”

张志清知今日必无幸理,然而河运总督属超品大员,便犯王法,也应押赴京师由圣上亲自问罪,岂容得河运司一介小吏当堂羞辱?他脖颈一梗,拼了!“为君尽忠为民赴义,本官虽死无憾,可今日上无公堂下无罪证,就凭沈大人三寸不烂之舌,就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私设公堂逼死朝廷命官吗?本官──不知罪!”

沈约笑了,“下官早听闻张大人是关公样貌子都胆气,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连圣上旨意都敢违抗,真让本官长了见识。”他一甩袖子,归剑於鞘,转身面向人群,恭声道:“座中属顾大人为长,下官斗胆,敢问顾大人高见?”

被点中的正是济宁府尹顾存,老头儿正g缩在人群中,听到自己名字,忙站出来连道不敢,沈约对他却很是有礼,长身一揖,“下官今日初赴济宁,尚未来得及拜会各位大人,自知极是冒昧,在此先谢罪了”,说罢拱手为礼,言辞之间极是诚恳,与方才厉煞之状判若两人。在场众人不是济宁官员便是河运司的人,工部在济宁本无分支,除张志清和一个员外郎便属沈约职位最高,然而当地的这些老家夥们官职虽不高,要在日常事务中给他捣点小岔子却绰绰有余,是以沈约对他们颇为谦恭小意,务求礼数周全。众官员没m清沈约路子,只唯唯诺诺地不敢应声,都看著被钦差大人点名的顾存。

顾存一声叹息,知道今日若不说话,日後便没有他说话的份了。他为官多年,老成持重,当即含蓄地点出,“沈大人初到任,交接手续尚未办,此时处理张大人的事,未免有些不妥。不如先把交接办了,我等再细细聆听圣上口谕。”

沈约微一挑眉,“谁说是口谕?”

顾存一怔,心道你不过少年郎血气方刚,行事才如此急於求好,若有旨意在身,为何刚刚不拿出来?

张志清一拍大腿,“顾大人说的是!敢问沈大人,旨意何处?”

沈约面色不变,和声问道:“若是有陛下旨意,济宁府可敢办张总督?”

这话显然是朝著顾存去的,顾存眉头一紧,道:“那是自然。”

沈约一扬手,从怀中取出一只明黄卷轴,缓缓展开──“顾存接旨!”

在场官员骇得不轻,这些人在职多年,多半还从未接过旨意,面面相觑不知怎生是好。饶是顾存老到,也惊地白发微颤步履虚浮,还是在主簿的搀扶下才得以颤巍巍地跪下,他定了定神,高声道:“臣顾存接旨!”

群臣慌了,手忙脚乱地跟著拜伏於地,沈约暗自松了口气,知道这关算是过了。旨意本就简单,不过两句话而已,他不动声色地读完,将明黄缎轴交与顾存颤抖的双手中,温声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顾大人,圣上说,‘他相信你还是当年那个为民请命的顾随之’。”

顾存早已老泪纵横,用力握紧了卷轴,努力克制著内心的激动,沈声道:“臣顾存一定竭尽全力,辅助沈大人筑堤救灾,便是把这条老命填上去,也决不教洪水侵我济宁一寸土地!”

沈约微微一笑,伸手搀他起来,“顾大人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陛下对您寄予厚望,您当保重身体,为民谋利才是。”

顾存携著沈约的手,又拭了拭眼角的浊泪,忍不住笑起来,“沈大人教训的是。”

正当这老少二人惺惺相惜把手言欢之际,厅里忽地轰隆一声响,原来是张志清硕大的身躯一头栽了下去。群臣直到此刻方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恭贺。

他们谁也没想到,那旨意上竟只有十四个字!

“速斩张志清,与沈约共领救灾事宜。”

沈约观察周遭情形,知道今日局面已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略微提高了声音温言道:“众位大人切勿惊慌,圣上对张志清所作所为均已了然,钦命下官来济宁协助各位救灾的同时办理此案,圣上的意思是当众处斩,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此时张志清已是树倒猢狲散,众人幡然醒悟,开始争先恐後地为这位前总督大人罗织罪名,痛斥其霸道行径,开始数条还有几分样子,不过贪污受贿金额巨大、欺上瞒下私盗国帑、渎职不理民事而已,之後便越发难听起来,什麽欺男霸女、养了十四房小妾之流的统统说出来了。顾存自觉面上无光,低声同沈约道:“沈大人,张志清乃圣上钦点的河运总督,这麽多条大罪下来,朝廷的脸面恐怕不大好看啊。”

沈约正听得开心,听到此言,莞尔一笑道:“顾大人,齐鲁一地的官员,受张志清照拂可不少啊。”

顾存老脸一红,不再说话。沈约肚里暗笑,又温声劝勉道:“听闻济宁一地灾情最重,家父也很是挂念,说大人毕竟年长,关节不好,还是莫要亲上大堤的为是。”

顾存这厢真是惊到了,他早年家境贫困,知道四十来岁才赴京赶考,当年正是沈持风主考,算来便是他门师,只是沈持风门生遍及天下,他压g儿没指望能被这位门师记住,是以虽知此次赴任的是门师之子,却并未打算提及这一茬。

沈约这一言,恰到好处地满足了老人的虚荣心和正义感,顾存不自觉地挺了挺x,“随之当年中举之时,门师曾用心叮咛要清明为官,随之赴任以来一日不敢或忘。”

他称呼这麽一改,便是将公事拉到了私人交情,沈约见状,适时又补了一句,“顾伯伯说得是,前日离京,家父也是如此叮嘱的。家父还说,小侄初涉官场,经验不足,此次南下一切事务还要多多仰赖顾伯伯,希望您能代他多多教训小侄。”

顾存拈著长须,笑呵呵地道:“贤侄年少有为天下皆知,且不论殿试高中榜眼,光是那一首从军行,也足以愧煞我等读书人啊!门师大恩,随之谨记在心,照顾你是应当的。说什麽指教,真是太也见外。”

沈约打蛇随棍上,“那张志清一事究竟如何处理?圣上那边没有拟定罪名,意思恐怕是让我们这边上折弹劾──”

顾存满是褶子的老脸上浮现出一丝狡狯神情,似在嘲弄沈约不知深浅,“弹劾一事,便交给御史台罢,老夫跟林中丞颇有交情,折子不日便会上去。”

沈约闻言,羞赧地闹了个大红脸,赶忙转移话题,“那顾伯伯能否派给小侄几个人,京中已经拨款,江南那边过来的赈灾物资也即日便至,小侄想赶紧开启河运司库房,也好储存粮食药品和石料木料等物。”

顾存听得极是激动,救灾一事急如星火,总督府这边各项物资却是一拖再拖,量与质两头落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便日日守在大堤上也无计可施啊!此时想到可以不受总督衙门掣肘放手大干,心中爽快之情竟是难以自抑,对沈约的欣赏之情也是发自心底,“小夥子,有你的啊!”

沈约连道不敢,暗运内劲,竟是连耳g子都红透了,又递出河运衙门的库房钥匙。顾存一见,大喜过望,又跟他拉了几句家常後便匆忙告辞,他要回府衙交待,要清理这边库房准备接收物资,又要准备给张志清罗织罪名之事,还要派人奔赴济南去河运衙门的库房领取剩余物资,可有的忙了。顾存一走,厅中众人也纷纷借故离去,沈约均是含笑应答,将众人一一送出了门,方才领著安生上河运衙门报道去也。

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5)

自家少爷难得做了件正经事,在众人面前大展威风,安生自觉与有荣焉,不由得极是兴奋,骑在马上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嘻嘻笑道:“少爷,你今儿个可神气呐!”

沈约看著他那表情,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旋即正色说道:“今日之事看著简单,其实危险得很,若不是我们抢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便赶到济宁,又一开始便以武力慑人,哪能顺顺利利进那府门?若是有人通知了张志清,他绝不会这麽蠢的。”

安生仔细思索著,“也是,他身为一路总督,这也太容易对付了。”

沈约点点头,语气极为认真,“我现在不过是从五品的小官儿,虽然我还多了个有名无实的太常寺协律郎,但玉和公主既已出嫁,这名头也就没什麽唬人的效力,凑合凑合也只有正五品,想在张志清的地盘上查他,g本不可能。我出其不意地来到济宁,又当众官员面请出圣旨,为的就是先发制人,一举击溃──不过说到底,这事儿的底子压g不在折齐鲁地上。”

安生微愣,心想河运衙门在济南,张志清人又在济宁,怎麽就不在齐鲁地上呢?

沈约心里微微叹息,“你还是得多向一宁学学。”

安生不以为然道:“若我和哥哥一个样儿,少爷你要两个人作甚?”

沈约想想也是,笑骂:“就你机灵。”说著神色却严肃了起来,“河运衙门不比京中,无人护著我们,河运司是天下最大的肥差,咱们要从别家嘴里抢r吃,人家自然少不了用各种y私手段对付咱们。你家少爷我最大的毛病便是太依赖那帮老头子,父亲大人的意思是,此次出行,要好好锻炼我们两个一下,所以当真没有给我们安排护卫。我让你学学安生,不是要你和他一样谨慎细微,只是做事多少动动脑子。别到时候给人剁了脑袋,还不知道怎麽死的。”

安生心头一冷,下意识里直了直身子,肃然道:“安生知错。”

沈约点头,看天色已晚,双腿一夹,让马儿小跑起来,“那你想出什麽来了?”

安生苦著一张脸,“少爷给点提示?”

沈约无可奈何地轻斥,“懒鬼,动个脑子跟要了你命似的。”他顿了顿,缓缓道:“此次出行,虽说是领旨治理水患,其实是父亲大人的一石三鸟之计。所以这事的g源,既不是水灾,也不是张志清的贪污,更加不是顾存那小老头儿,而是京中三派势力的斗法。”

安生虽然有些讶异,但早知他家老爷夫人都是十七八个玲珑心肝的人物,怎可能无缘无故地送少爷来这大堤上吃苦?是以也不接话,只是静静听著。

沈约整理思路,慢慢说道:“一来,我非军旅出身,父亲也不可能让我去与维茨作战,大应一朝,最大的功绩是领兵拓边,其次便是治理水患,我若想在几年内迅速拥有权势,又不招惹太多口舌,水运这块,是一定要掺一脚的。”他望著天边y沈沈的云色,若有所思道:“河工一路积弊难除,朝廷便是再拨三百万两银子,也必然是填江堤的少,入口袋的多,父亲坚持要我从这里出头,这麽大张旗鼓地把我送到河运司,必然是抱著要清空家里积蓄的念头,无论如何也要我做出个成绩。

“所以徐徐图之,是不行的。我走之前,父亲给了我三年的时间,这也是家里能撑的最高限度。但我怎麽能把爹娘逼到这一步!──安生,朝廷几十年没治理好的水患,我们两年内就要给它整出个结果。”

安生凛然,肩头忽地一颤,几觉承担不住。沈约那厢似未察觉到,仍在缓缓说著:“开疆拓土,高兴的不过是皇亲贵胄,而治理河工,却是在天下百姓心中树碑石,若是我来日身份曝光,父亲就是想用这天下人心,保我一条x命。”

“第二点便是张志清,他是廖延西一党的死忠,廖延西跟他本是同年,两人狼狈为奸,张志清从河运一系给他源源不断地送银子,让他在文官系统里开枝散叶,廖延西再藉著这笔钱在朝中买了无数张嘴替张志清说好话。想扳倒这位宰相大人,不断了他的小金库是不成的。可这位大人实在太过奸猾,之前大家夥儿费力在京城里闹了那麽一出刺杀太子,都没能把他的注意力完全绊在越春,是以爹也只能用最笨的法子,就是出动师父断了廖延西跟张志清京鲁两地间的秘密邮路,再仿制他们的通信──当然只是单向的,廖延西可没那麽好糊弄。”

沈约眯著眼,寒声冷笑:“这位廖相权势太大,挡了所有人的天,我要往上爬,爬到所有人都动不了我的位置,就非掀了这片天不可。”

“第三,我老沈家若与他老廖家杠上了,谁最开心?自然是那个老不死的任老头,说来他跟廖延西的关系好像不错,其实廖相这两年花钱实在太多,有时连供给边疆的银子也要挖一口,任老头对他早有不满,自然会暂时袖手旁观──他j明惯了,在我的小命和现成利益面前,肯定会选择现成利益,毕竟,一位初上任的新相爷,是不可能和任家数十年盘g错节的势力相抗衡的。”沈约似乎想到什麽,嘴角透出一丝温暖笑意,“更何况,师父应该给了他一个足够的教训。”

安生这时候才吐出一口长气,苦笑道:“朝政这事儿,竟复杂到这种程度。”

沈约耸耸肩,“正是如此。你看,照理说依受贿程度,光齐鲁一地须斩首的官员就不下五十个,可河工一事倚仗的就是对本地情况熟悉的官员,所以都察院和御史台才迟迟隐忍不发。那些老头儿的消息,可比我那位顾大伯厉害得多。再退一步说,夏季水涨,洪灾频发,本不是修河的好时候,为什麽父亲非得这时候派我出来?还不是因为京中几位都忙著查太子遇刺一事,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再想在河运这边掌握实权,就难了。”

说到这,安生忽地想到一事,“少爷,我哥留在路上,只怕不是为了救济灾民吧?”他算是彻彻底底认识到了,兼济天下的这份心呐──他家少爷g本没有。

沈约笑了笑,“有长进。一宁另有任务。”他一勒马缰,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转角处停下──墙上有师父的暗号。“衙门那边我一个人去,你去一趟济宁府,让顾大人把梁园还回去,私盐贩子也是人,何况以後用他们的事还有很多。”

安生自然也看到了,心中极是喜悦,恨不得马上就跳下马飞奔过去,回头笑眯眯地望向少爷,“有什麽话要我带吗?”沈约笑骂:“滚你的吧,小样儿──对了,跟师父说声,济宁府那边大概很快就会开始封府抄家,张志清若无异动,护他家眷平安,他若捣鬼,灭他满门。”

安生打了个颤,又吐了吐舌头,“太狠了吧少爷,别老让我爹干这种缺德事儿。”

沈约哼了一声,脸上透出一丝不加掩饰的狠戾,“老子爹的钱不能白花,非把张志清宰得妥妥当当的不可。”

安生哈哈大笑,“是了是了,不如把那位总督大人的私家小金库贡献出来修大堤,也省得咱们花钱。”

沈约眨眨眼,挤眉弄眼地笑道:“那怎麽成,让这肥猪死後还落个好名声。当然要换了咱们的名儿才成。”说罢马缰一抖,直奔河运府衙。

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6)

济宁城不大,加之资料沈约已烂熟於x,没片刻便找到了河运衙门。

高墙窄门,白壁青瓦。不同於被张志清强行征用的梁园,河运衙门济宁分理处的模样倒很是清爽。灾中府衙中人已全没了时间概念,门口进进出出的监工官员络绎不绝,大多都是拿著调令的。沈约立在拴马石旁,细细端详了一番守卫样貌和进出人员的神情,得到的结论是这里还真是个办事的地方。

此次赴鲁,沈约父子功课做得很足,自然对这位原都水清吏司副司长,现工部下属河运衙门员外郎的家底m了个透。米涵洲,年五十一,治明三十四年的举人,改制之前历任工部州判、司丞、府正,最後定在了员外郎这一从五品的小小官职上,至今已二十二年。

无派无系,似乎就是个不打眼的主事。父亲给的资料上这栏是朱笔圈出,沈约心头冷哼,知道父亲对此人的底细也m不太透,河运乃是朝中最大的一块肥r,员外郎又主管钱粮调动,若不是上头有人照应,这风吹不到雨淋不著的活儿哪能不各家轮转著坐坐?

在家时,沈约便提出此人有可能是工部尚书梁尚坤的亲信,沈持风不置可否,只说让他自个儿斟酌著处理,能拉拢最好,若是撬不动,也莫急著招惹。今日沈约初见河运衙门运转,便知父亲所料不错。河工一事,掌权的是张志清,但做实事的却是这位米大人。虽说比他低了那麽半级,但二十年扎g於此岂是幸致?沈约不想去试探这位他名义上的副手对於新上司的容忍度。

想到此处,沈约不禁皱了皱眉,若说顾存是g撬一撬便露了眼的钉子,那米涵洲便是河工一脉的一g暗桩,不打眼,不扎人,然而谁想在这块搭个桥,都少不了借他这把力。

沈约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马鞍旁解下官印,走向河运衙门。

出乎意料,米涵洲对他极其配合,简直就是不拿他当外人。

当然这只是沈约的猜测,因为他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位米大人。

无怪乎今日那场戏米涵洲不在,沈约起初以为米涵洲留在河运衙门处理事务,或是在江边监督现场,没想到父亲的速度比他想的更快,估计是调令未动粮草先行,朝廷的第一批救灾物资竟与他同日到了济宁,而这位员外郎大人便是跑去接这批物事了。

不管清不清廉,办事的确够效率,沈约暗暗在心底做出了评估。

就像早为他准备好了似的,米涵洲本人虽不在,却留下了一名亲信,不仅极快地替他办好了交接手续,甚至还将他带进了米涵洲的书房,替他准备了饭食,又从四壁架子上如山的卷宗中抽出四叠,搁到了他手边。

“现在是非常时期,各项物资紧缺,米公不想给大人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明知大人赶路辛苦,也只能先暂时将就了。”那名中年人恐饭食chu陋,惹他不快,赶紧说道。

沈约的注意力早被那些卷宗吸走了,哪里顾得上食物好坏,挥手一笑,“你家大人太也体贴,安仁年轻力壮,虽是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可哪有那麽娇贵。倒是这些──”

那人微微一笑,恭声道:“一份是这次贪腐案中必须清理的名单,一份是河运衙门中各派系人员的分布表,一份是晋鲁两地对堤坝水利界可用之才的清单,最後一份是司中相对可以信任的人。您刚来,尽快熟悉一下司内人员布置会比较好。”

他语气平和,似乎面前摆著的东西并没什麽了不起,沈约却得强按住桌沿才忍下起身抱住他或是揪著领子详细询问的冲动。半晌,沈约控制住心中那股荒谬的幸福感,努力保持正常神色看向那人,沈声道:“米大人对安仁真是相当照顾。”

中年人执手为礼,笑容恭谨谦和,温和说道:“天热,菜放久了易坏,大人还是早些用膳吧。”

沈约知道有些事米涵洲定是要亲自跟自己说,也不继续问下去,起身恭敬地深深一揖,顺著中年人语意转了话题:“未知先生大名。”

“孙永昌。”中年人并不吃惊於沈约地态度,微笑著还礼:“部中职司为文吏,与米公共同执掌河运司银粮调动十九年。”

沈约沈默片刻,拿不准对方如此表态是什麽意思,从表面上来看,对方似乎在向自己投诚,

然而又岂有初次见面便将全副身家押上的道理?

抚著桌上的几叠卷宗,沈约知道这些纸张的分量──天下他老爹m不透的地方不多,这里就是一处。

紧接著他又想到了一些事情,细长的眼眸渐渐眯了起来──凭借父亲为他筹措的银子,马上即将从张志清那里接收的家产,再加上米孙两人二十年攒下的家底,本来不可能的事情,似乎也有了那麽一丝希望。

孙永昌凝视著沈约的神情,猜到他在想什麽,缓缓说道:“大人猜想的没错,米公在此多年,确实存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但马上能交付大人使用的,并不出自此。” 孙永昌没有丝毫遮掩,直截了当地道:“个中情由,米大人回来会详细说明──大人真的不用膳吗?米夫人的手艺,可是济宁一带出了名的。”

孙永昌说完这句,略略欠身,轻声告退。

……

……

米涵洲并没让沈约等多久。

事实上,沈约一直在如饥似渴地研究著那几份卷宗,g本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沈约觉得挺有趣。他收集了不少米涵洲的资料,不过可没提到他的外貌。在他想象中,这等奸猾人物肯定是个国子脸双下巴两眼放光面目可憎的胖子,没想到是个红圆脸酒糟鼻的小胖老头。

简直跟南市里买醪糟的老柴一模一样。

米涵洲走进书房,擦一把汗,憨态可掬地对沈约笑了笑,“回来的时候从大堤绕了下,那边脏,赶著来见大人也没来得及沐浴更衣,大人见笑了。”

沈约哈哈大笑,合上卷宗,给老头儿让了个座。此时他早已从先前地震惊中平静了下来,非常耐心地等著老头儿自己道出详情。

米涵洲也不推辞,很自在地坐了下来,又敲了敲桌子。门外,孙永昌早准备好了,轻声敲门後搬著一张椅子进来,手脚极轻地把椅子送到沈约尊臀下,跟著进来的一位妇人端著一只木头托盘,上面搁了两只搪瓷大碗,一样是青菜泡饭,另一样是**毛菜蛋汤。

“别介意,这位置我坐惯了,换个角度总有点不习惯。”米涵洲很轻快地对沈约解释道,又自顾自地扒拉两口饭,含糊道:“您别奇怪,老头儿没装清高的意思,咱就好这一口,每次一从大堤上下来,夫人总给我烧这个。”

沈约含笑望向一旁的米夫人,米夫人微微脸红,掠了掠花白的发鬓,似觉困窘,轻声道:“涵洲就是这样,大人在京中见惯了大场面,可别见笑才好。”语气温和矜持,维护丈夫的意思却很明显,沈约想到父亲每晚的梨汤,心头一暖,笑著摇了摇头。

……

米涵洲吃得极快,没一会儿就把两只大碗清得空空,米夫人笑眯眯地给丈夫擦去须上饭粒,端了托盘,向沈约敛衽一礼,躬身退下。

米涵洲看著夫人阖上了书房门,这才看向沈约,微笑说道:“沈大人,老头儿有个不情之请。”

“任何要求,米大人但说无妨。”沈约语气极其敬重,看完那几份卷宗之後,他早对米涵洲此人的眼光、见识、办事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唯恐不能将此人收於麾下,米涵洲此时有求於己,正是再好不过。

米涵洲笑容不减,语气却转为肃然,“这司长的位置大人虽然交给了大人,银粮调动、人员分布之类的细务,希望大人仍然交给老头儿和永昌做。”

沈约毫不迟疑,“安仁对此一窍不通,实务本就还要劳烦大人。”

米涵洲面色微微一凝,旋即愉快地笑起来,“那麽,沈少爷,老头儿现在是您的人。”

饶是心理准备做得够充分,沈约还是怔住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你是我的人?”

米涵洲面不改色,微笑著重复道:“没错,老头儿、永昌、夫人,我们都是您的人。”

“和所有势力都无关,我们是这河运司中,您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本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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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预告:第十二章、边庭流血成海水,塞上胭脂凝夜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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