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桥了解她,是以最能看懂她的脆弱,而她已经太久不愿意去展现给他。
这个在战场平常的夜都让他觉得无比生动又温柔,“安安,我会在,一直在。”
常安久违的,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藤原桥紧紧的抱住她,军服身上的金属部件和衣料因为动作的摩擦,在车内的空间起了声响,然而很快再度归于平静。
“藤原……我爸爸没了,因为一场车祸,他到头来死的很不体面,那时候我想到了妈妈,她知道我爸爸没了吗?她知道我变得无父无母了吗?”
藤原桥的手抚上常安的脊背,棉麻的薄衣料下可以摸到她凹凸的骨头,细瘦而匀称。
他想到那个圣经里的关于男女最初创生的故事传说——你是我的骨中之骨,抱紧了她说:“你还有我。”
常安在黑夜里,漫长复杂地情绪倾泄而出。
那种长久的压力和忍受,凝重不散的血腥味儿,睡梦中也有数度让她耳鸣的爆炸冲击……在他的怀里,她的身体得到解放,变的柔软,不再故作坚强的板直着,贴合在他温热鲜活的身躯。
她活生生锯掉人腿的那一刻,是战争给她的沉闷而赤裸裸的打击。她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言的煎熬。常安伸手回报住他,颤抖着害怕着,脸贴在他的肩膀,展现出战争给与她的痛苦:“你现在是在我眼前,可明天呢?”
藤原桥说不出话。
常安从他怀里出来,摸了摸他的脸,“务必照顾好你自己,好吗?无论我们能不能再见面......”
声线有些抖,像在风里的船只摇摆不定。她好似日本东京年夜里街边的小女孩,向圣诞老人祈求完成自己的愿望。 窗户开了缝隙,但没有风,温度沉闷而灼热,最热的是他脸上的这只手。
常安不应该来战场,更不应该遭受这些压力。
脑子里有什么炸裂开来,冥冥之中他们心意相通。
他知道她在心疼他。
藤原桥的心中喜悦得酸涩,暖流穿梭到每个角落,他额角肌肉微微跳动,缓缓脱出内心的声音,和模糊的夜色融为一体。
“安安,你懂我吗?”
他虽是军校出身,但战场对他来说也颇不轻松。用匕首刺入对方心脏,他早可以面色不改,况且那时自己麻木,似乎无药可救。而他的常安是救人为生,有时候站在至高的指挥点,面对江河土地上倒伏如草麦,分不清敌我的糊状尸体,他也会胸口刺痛,呼吸窒闷。
杀戮不是他生而为人的喜爱,却是他无法推卸的使命,他唯一有过的选择,不过是常安:“我并不自由,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
常安抿了抿唇,“战争的滋味很不好受。对你对我都是一样。”
他两手扣紧她的一双手摩挲,小心翼翼地再问:“那你等我吗?”
“……我等不了,藤原桥。”
实际上她和他都心绪翻涌,脑袋是混沌的,热成一团浆糊。常安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等,但她确定他步履维艰,置身危险,“我唯一希望你安好。”
“好,常安,我答应你安好。”
这下换藤原桥捧住她的脸,“你不愿意等,那等这一仗打完了我再去找你。”
他的手背有热泪滴落。
藤原桥伸手用指腹轻轻帮她擦拭眼眶,抬高她的下巴轻柔地哄,温柔一如从前:“乖了,明天就走,给我个临别吻不过分吧。”
就在这时,一阵清凉的夜风穿过车内,扬起常安鬓边的碎发,藤原桥凑上前去,常安轻轻闭起眼睛。
时隔一年,他们重新唇齿交融。夜的咸腥和探照灯警惕机敏的光,一切属于战场的东西都包围着他们。辗转间藤原桥青色的发根和细小的胡渣扎上她的手心,刺痒。
俩人鼻尖相碰.鼻息深重,带着浓烈的欲望。他的舌头和她的紧密纠缠,力度深至喉咙。药味儿和烟草混合在一起,在狭小口腔里彼此传递含吮和唾液的响声在车里无限放大。常安促白的指尖,无意中抠住他衣领带有军衔的军章,金属质感在透明圆润的指甲下风云际会,有一种让人神魂颠倒的魔力。
藤原桥猛然想起自己曾经下过得不到她即毁掉的决心,现在她真要走,他却只是和她在车里肢体黏腻地交缠。
他们都时常满身血污,而彼此意义却不同。
恰值换岗,脚步声在搭建的木板上踢踏,矮个子的曹长上瞭望台视察,临风而立把玩哨子,被香烟的烟丝缭绕。战渠里平躺着的四五个士兵聊家乡的女人和色情笑话,有人刚写好日记把枪支抱回手里,靠在土坡上渐渐陷入沉睡,时不时驱赶黏在身上的苍蝇蚊虫。
他们脚下被火烧的土地焦黑,化成灰和影子的杂草在不见日光的土壤深处,默默孕育着新一轮的生长。聒噪的蝉鸣混着夜风被遥远地吹过来,似吹瑟般神秘地配合着月亮,白月被厚厚的流云盖住,最亮的几颗星一抬头就能看见。
也许明天会有暴风雨,也许也还是剧毒的太阳天,无论如何,战士们每天都会两掌并拢于心,闭眼默念:“神明护佑,让圣战尽快结束,我们都回到家乡的妻女身边去。 ”
......
常安上了装送人员的卡车车厢。
归途中他们经过一片枯萎的矮树林。路上坑洼,轮胎颠簸,薄外套的小口袋似乎有东西在叮当作响,她不解地去掏看,竟然是那枚她放在杭州日租界公寓里的他的吊牌。
破晓。
红彤彤的渐变日出,透过树林交错纵横的枝丫和稀落的树叶,湿润灵透地铺在地面和万物之间,沁心自然。
她坐在车尾最外面,手心里的平滑吊牌摊在掌心,因为光线折射而顿时五彩斑斓。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