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波已经能从社会的角度看待自己的家庭和庄丽了。
车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马小波无意间看到好像李浩骑着摩托车从另一个方向驰过路口,他穿着便衣,有个女人抱着他的腰坐在后面,从背影看,好像是刘阿朵。马小波愣了愣,再细看时,已经看不见他们了,他琢磨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马小波着庄丽请了一上午假,陪她去医院检查。让马小波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竟然把全城的大医院都跑了个遍,因为专家们除了那几句调不调的术语,谁也说不出个有效的治疗方法来,只有个老中医开了副草药让“吃吃看”。马小波心里有些发毛,两个人回到家,庄丽让他歇着,自己去做饭。马小波坐立不安,对庄丽说:“不行,我得带你去北京看病。”庄丽看看他,笑着说:“没那么严重,自己吓自己!”马小波严肃地说:“你听我的,我宁愿没事,但咱不能把病耽搁大了,吃完饭就走。”庄丽跑过来抓住马小波的胳膊,紧张地盯着他说:“你别吓唬我,我怕死!”马小波笑了:“你倒想死,哪就死得了?我只是以防万一。”庄丽说:“那还去不去北京?”马小波说:“去,当然要去。”
吃完饭,庄丽要去公司请假,马小波说:“打个电话就行了。”庄丽坚持要去,马小波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咱把该带的东西带上,我在门外等你,你请了假咱们就去火车站。”庄丽说:“好,那我收拾点东西。”收拾东西的时候,庄丽问马小波:“要不要给我妈打个电话?”马小波说:“算了吧,别让他们c心了,回来再说。”庄丽想了想,同意了,问马小波:“我穿什么衣服啊?”马小波笑道:“你是去看病,又不是去看戏,穿什么不行?”庄丽说:“我穿结婚时买的那条白色连衣裙吧?”马小波说:“恐怕季节不行了,早晚气温低,怕会冷的。”庄丽说:“没事,我那是两件套,春秋都能穿。”马小波说:“你自己决定吧。”庄丽就找出来穿上了,试给马小波看。马小波看了一眼说:“不错,挺好。”转念又说:“去北京看完病,多住两天,给你买几身衣服。”庄丽高兴地扑过来,抱住马小波说:“你心里有我就行了,咱们别乱花钱,将来有了孩子开销大呢。”马小波有些心酸,拍了拍庄丽的背说:“快走吧,还要赶火车呢。”
出了门,两个人打车去庄丽的公司。没走多远,庄丽慢慢往马小波身上靠,马小波起初没在意,后来觉得庄丽的胳膊凉得厉害,脸色也有些苍白,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吧?”庄丽小声说:“没事,可能刚才的饭吃得不对了,肚子有点不舒服。”马小波说:“就快到你们公司了,上个厕所就好了。”庄丽点点头,闭上了眼睛。马小波刚想催促司机快点开,转眼看见庄丽脸色开始泛黄,嘴唇也变得苍白,气息非常微弱。马小波心里一惊,赶紧抱住庄丽,对司机说:“师傅,麻烦送我们去最近的医院!”司机从后视镜里已经看到了后面的情形,安慰马小波:“别担心,前面就是人民医院。”马小波感激地笑笑,低头问庄丽:“宝,你感觉怎么样?马上就到医院了。”庄丽脸上绽出一朵憔悴的微笑,马小波惊恐地看见她白色连衣裙的下摆渐渐洇出一朵鲜红的大花,感到彻骨的寒冷从头上直传到脚下,整个人变得麻木而僵硬,眼泪夺眶而出。
别哭,我最爱的人(2)
岳父、岳母赶到的时候,马小波正在手术室外面兜圈子。岳母责怪地望着马小波说:“你是怎么照顾她的!”岳父宽解道:“没事的,小丽身体好,小毛病,你先坐下。”岳母刚坐下,医生出来了,问道:“谁是庄丽的亲属?”三个人闻声都站起来,异口同声地说:“我是。”医生说:“直系亲属吗?谁是o型血,病人失血过多,需要大量输血,最近o型血浆很紧张,很多医院血库都没有o型血浆了,我们已经去其他血库调了,但不一定会有,最好让你们立即输血给她。”那一刻,马小波真是恨透了自己不是o型血,庄丽是o型血,只能输o型,而自己却是该死的b型!岳母顾不上擦眼泪,推一把岳父说:“你快去呀,你是o型,和丽的一样!”岳父一边挽袖子,一边跟着医生进去了。
马小波扶着岳母坐在长椅上,晕晕乎乎,还是难以确信事情的真实性,心里想着:“怎么可能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呢,要是个梦赶紧醒了吧。”岳母只是抹眼泪,问马小波事情的经过,马小波正要告诉她,医生又出来了,对马小波说:“小伙子,快再去找个o型血的人吧,刚才那位老人血压有问题,抽血多了有生命危险。”马小波没等医生说完,站起来就往出跑,仿佛逃离医院就能从噩梦中醒来。
跑出医院马小波才想起谁是o型血的问题,那辆出租车竟然还在门口等着,司机看见他出来,迎上来问:“你老婆怎么样了?咱是红旗车队的,需要去哪里我白拉你去,救人要紧。”马小波抓住他的手问:“你是o型血吗?”司机说:“我是a型,可以吗?”马小波摇摇头,司机说:“没事,你知道谁是o型,我马上拉你去。”马小波看看他,感到头脑异常迟钝,他望着车辆稀少的马路发呆。司机以为他在思考,耐心地等着他。初秋正午的阳光晒得马小波满脸油汗,头发像点着了一样,他忽然想起来:苏小妹说过她是o型血!马小波翻开手机,拨打苏小妹的手机,听到的是空号提示,突然想起苏小妹新换了手机号码,而自己为了不再跟她纠缠,竟然没记下。幸好还去过一次苏小妹的家里,马小波简短地叫道:“走!”司机马上给他拉开车门,跳上车,直奔苏小妹家里。
路上,马小波想:“只要苏小妹肯救庄丽,我马上给她跪下!”他也不怕撞见苏小妹老公了,直奔单元门口摁响了门铃。小保姆问清他的来意后说:“苏阿姨和叔叔回成都了,今天早上刚走。”马小波感到一阵透心凉,转身就跑,竟然忘记了出租车司机在等他。出租车司机开着车追上马小波,问道:“这下去哪里啊?咱们要尽量快点。”马小波说:“是的是的,”上了车,告诉司机:“只有去我们公司了,一定有人是o型血!”
还不到上班时间,公司大楼门口值班的两个年轻保安跟马小波打招呼:“马经理这么早上班啊?”马小波被提醒了,用内线给策划部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又打总经理办公室,依然没有人接。一位保安说:“都没上班呢吧。”马小波看看两个保安,突然掏出钱包,把钱全拿出来往他们怀里塞,嘴里说:“两位大哥,你们谁是o型血?我老婆失血过多,急需输血,你们救救她吧!”两个小伙子脸上写满了惊讶,一起推开马小波拿钱的手,一个说:“马经理你快别这样,都挺熟的,怎么能要你的钱!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嫂子在哪家医院,去了再说吧。”另一个说:“对对,先去医院吧,验出谁是o型血来就抽谁的吧。”两个人跑进大楼,大声喊着,把午休的保安都叫出来了,马小波看见大概有五六个人,感到很振奋,就领着他们往外跑。保安们都挤进了等在门口的出租车里,马小波对司机说:“师傅,你先拉上他们去医院吧,我再去找找o型血的人。”司机说:“这些人没一个是吗?”马小波说:“他们没验过,去了再说。”司机说:“你最好快点,我们出来四十多分钟了!”马小波笑笑,突然觉得浑身发热,脑袋发晕,挺着目送他们远去。
出租车在正午的炎热中消失了,马小波握着手机,一时不知该去哪里,直感觉胸发闷、腿发软,脚刚迈出去,就像被骄阳晒化一样软软地倒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正午的大街上空空荡荡,连丝风也没有,马小波趴在那里,意识模糊,半睡半醒,远看像一堆废纸或者一条被车碾死的狗。此刻,远处一家卖磁带的小商店里隐约传来郑智化带着哭腔的歌声: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
你的泪也挽不回的枯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可知我将不会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梦是最闪亮的星光。
是否记得我骄傲的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
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
是否记得我骄傲的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成熟是什么,
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
……
马小波静静地伏在坚硬滚烫的马路上,倾听着这似有似无的歌声,眼泪汇聚到鼻尖,又滴落在地上,湿润了一下,很快就蒸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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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庄丽死于肾及zg功能紊乱和长期失血造成的脏器功能衰竭,医生终于弄明白了,这是精神因素导致的内分泌失调和长期严重抑郁造成的。
庄丽火化后的一个星期后,马小波病愈出院了,之前他一直昏迷着,没能给庄丽送葬。
马小波的父母一直陪着他,出院后又住了两个星期,回农村去了。临走的时候,老太太宽解自己的儿子:“娃,人死不能复生,你千万不要想不开;我和你爸先回去了,你别让我们放心不下,妈说句现在不该说的话,你还年轻,有合适的再找一个,日子还长着呢。”
马小波默默地点头,送走了父母。回来的路上,马小波泪水汹涌,旁若无人。
回到家里,面对庄丽的遗像,马小波不敢想庄丽的死是因为自己的出轨造成的,但是脑海里只有这一个想法,像生长极速的巨藻很快塞满了他思想的全部。马小波把庄丽笑盈盈的遗像抱在怀里,仰面朝天,把泪水吞进肚里,哆嗦着念叨:“宝啊,我实在没有想到有些错误是致命的,现在什么都晚了!”
马小波想起来,有过好多次,在两个人感到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候,庄丽突然就问道:“宝,你说我会不会死啊?”马小波笑道:“当然会死。”庄丽就撅起了嘴,马小波赶紧补充道:“迟早会死,谁能不死呢?”庄丽就威胁他:“你要敢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我就死给你看!”马小波笑笑,没当回事情,知道庄丽在吓唬自己呢。
可是,庄丽说到做到,她真的就死给马小波看了。而马小波却没有任何思想准备,除了悲伤,更多的是懊悔。
此刻,当庄丽把他一个人孤零零抛弃在这个世界上,马小波不知道如何将生活继续下去,可是,生活还是得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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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就是要你疼痛
在长篇小说《婚姻之痒》的结尾,我安排了女主人公庄丽含恨死去,这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是决定摒弃文学意义上的完美,以更直接的方式给婚姻现实和现实婚姻中的人一个警示,我知道这种文以载道的写法是为现在的读者所厌弃的,但我不能说服自己,还是用了这样忐忑却理所当然的结局。
果然在网上一直跟读的数十万读者中的绝大多数因为这个结局而对我和男主人公马小波怀恨在心,与一直以来受到的赞誉和鼓励不同,最后我们落入了绵延至今的毁骂和指责之中,在读者的口水里挣扎。其实,早在我打算用一个悲剧嘎然而止之前,有敏锐的读者已经预感到了结局的不完美,他们开始对我进行“威利诱”,唱红脸的说:我们相信作者是善良的,他会给我们一个美好的结局。唱白脸的说:如果你敢用悲剧结尾,我从此不再买你的书,也不再把你的作品向别人推荐,你将失去一个忠心的读者。更有心者替我设计好了结局,让我参考或者干脆按照他的提纲去写。
这些善良的劝说让我感动,我一度为之动摇。思之再三,我还是固执己见,按照自己的心灵指向完成了结尾。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毁骂之烈还是出乎我的意料。指责和诟病的焦点是庄丽的死去,她的命运与多数读者所期盼的理想化的美好结局反差太大。从中,我看到了善良和美好依然是多数人的美好愿望,也看到了人们枕于安逸害怕变故的脆弱心态。置身于社会变革阶段,竞争的激烈、人际的紧张、信任的危机、道德的沦丧,都使人们感到疲惫和厌倦,自觉或不自觉地逃离和回避,当在现实中逃无可逃时,精神世界便成为人们最后的皈依家园,于是,他们希望从小说中、从影视故事中读到轻松、温馨、成功和感动。正是这种心态,催生了无数只讲娱乐不讲艺术,只讲现状不讲思想,只讲安慰不讲批判的小说和影视作品,它们像遍地的螺狮壳,为软体动物们提供着精神的庇护,并鼓励和利诱着艺术品的生产者的创作方向。然而,有谁见过自欺欺人的安全和美好能够成为现实?我们总是把臆想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概念混淆。诺贝尔在他的遗嘱中强调的获文学奖的作品必须是“理想主义”的,我想他不是鼓励文学家们去制造逃避和臆想的东西,他所指的应该是直面现实、改变现实的理想主义精神,比如《老人与海》里的那种悲壮而伟大的胜利。
说到理想主义,我想到如今走红的作家们作品里这种精神和道德批判的缺失,更可悲的是,他们公然宣布对文学高峰无意企及,只是为生存而写。还有那些80年代出生的年轻人,他们在获得巨大的商业上的成功后,面对批评家“没有思想、没有激情、无病呻吟”的忠告,他们的态度是:从来没想过当作家,只是想写就写。我想,他们确实不是作家,虽然他们的作品印数上百万,那些以个人经验和隐私为卖点的读物,的确跟文学无关,对于他们以及他们作品的研究,不属于文学的范畴,应该从社会流行文化的意义上去研究。有谁见过没有灵魂而活着的人,有谁见过没有理想主义精神和道德批判的著作深入人心?
我承认,《婚姻之痒》里没有理想主义的精神,只有刻意的道德上的审判。我们需要直面婚姻,反思婚姻,而不是无视矛盾粉饰幸福;我们必须坚强地直视伤口,并有足够的勇气撒上一把盐来感受它刻骨的疼痛,迫自己从灵魂深处进行反思和忏悔。先俯察灵魂深处,我们才有资格仰视理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