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株可以写进地方志的黄桷树消失了。它们曾经是石拱桥忠诚的伴侣和守护者,是那种轻易就能成为形象的意象,让文学、艺术和记忆都能激越不已的生命。
几个闲散的男人,在桥边新辟的房屋前的院子里玩着纸牌。
一条水牛,在桥下面的田埂上,水墨画一样静谧着。
故乡。故乡……
故乡已是一种感觉,慢慢从前面摇摇晃晃的景致中凸出了地平线。
第十二卷 第一章(2)
我在以前是一家大地主的庄园,后来成了公社(乡政府)所在地的外面下车,其实我也只能在这儿下车,前面的路已经无车通行,只能靠步行了。电影院老得散了架了,没有任何韵味了。电影院对面那块肮脏不堪,一年四季总是漂浮着鸭毛和树叶的池塘已变成了稻田,那些水道倒是长势极好。供销社还是那副土财主敛财进宝的轻佻样子。屠宰场越来越突现出它龌龊、卑污的外形和内质。坡上的一家农舍和山顶上的那座铁匠铺像两件古玩,一件是青玉的,另一件是黑水晶的,因被不识货的人藏着掖着,就成了废物。多出来的几个建筑,有了现代物质的某种气色,包括平庸,低俗,土气,也包含了几个口袋里塞了几张钞票、两眼傲慢、一脸油光、举止可笑的乡人……没有人同我打招呼,我也没有要好或熟悉的人要问候,人与人之间就省去了打招呼的麻烦,这使我感到相当的轻松,也符合我的性情。但我还是认出了几个老者,便感到惊怕。这一吓再次使我触及“人生苦短”这个命题,深深悲悯于绝情绝义的岁月对生命的冷漠,对人的驱赶。眼前这几个老人已经到了连顺畅地行走也极为吃力的地步,同时,我业已找不到任何言辞去形容或刻画他们看惯人间事的眼睛,可他们永生屈居于故乡这窄小的天地,他们又究竟见识了多少人间事呢?但他们可也是真正在透析和解剖这吝啬小气的人世间啊……我的目光落在几个小孩子的脸上,他们麻木地站在一群玩着麻将或纸牌的成年人旁边,望着一双双摸着运气、拈着钱财或搓着休闲时光的粗大的手,开始了他们最初的赌博演习,领略世道的游戏本质,感受时运的多舛。他们没有洗净的脸上,过早地描上了生活那苦楚的y影。这使我更加心悸,看来,奔跑,嬉戏和歌声中的童年已不再被故乡的孩子们拥有,这一切似乎那么自然,又那么违背了某种规则,最终我们只能以自然和正常这样的词汇来搪塞我的疑问。
一时间,我对过去所有抒写过故乡的文字,包括早年的习作和发表了的文章感到难以控制的恼怒。那些语言里,我是多么自以为是地以为故乡的情绪应该依附我饱满的情绪、轻巧的智慧、温柔的触抚、明朗的言辞、美好的生存、纯粹的乡情、甜蜜的儿歌之中,在赞美中抒情,在回味中营造并不真实的故事。我,还有无数怀了同样虚伪心理描绘“故乡”的人,在粉饰了天空、大地、粮食、人事之时,同样粉饰了酸臭的汗水、无尽的怨恨、艰辛的命运、卑贱的人生、麻钝的心灵,并只能单单以淳朴、憨厚、实在去应付善良和寂寞,以及丰富但又危机四伏的生命。我们的大报小报始终在极力宣扬创作的生活真实、艺术真实,于是多少自命非凡的诗人作家们趁机就以为自己很真实了,让生着醋花的笔,吃饱了逍遥时散发出了一些可怜的情绪和感受,就以为捉到了生活的内在真实,触及到了生命的本质,去他娘的,去他乃乃的,那是什么样的真实?
是的,安度晚年,只不过是忍受比以前更加寂寞、孤清和冰冷的光景,这些晚年中人,任凭如何挣扎,也是气数已尽;无论如何怀念,甚至是思索,也只能是无奈和绝望。我们每个人都将在这一关中,沦落尘土。
说宽泛一些,享受生活、享受生命,也只不过是加倍地在永恒的孤单地套上一件华丽的衣衫而已。
我们对生命的赞美,是因为我们正在,或者已经失去了它,恐惧和盼望促使我们在真心和假意的双重心态下声嘶力竭地讴歌。姿态是美的,语言是昂扬的,手脚是在舞蹈的,思维是活跃的,但目的是丑陋的,不可昭示于人的,心也就慢慢冷却下去。
还有爱和爱情,如果它们确实存在并为人类所据有,我们怎么还那样忘乎所有地呼唤、求索,甚至不择手段、不惜生命的寂灭、地位的崩溃、道德的沦丧、荣誉的被玷污?难道我们真的是吃饱了撑的?
多么美好的事物!
我们总是这样重复地唠叨,牢s一样地唠叨……
第十二卷 第二章(一)
从一座山和山下的村舍之间y暗的小路上(那儿有几座年代久远、手艺精湛的坟墓,有两座已经露出了青蛙嘴一样的墓x),我看到了当年我就读的小学,它已经变成了一片平地。后来,有人告诉我,它已经被另一座更好的中心小学取代。故乡的教育从来都是实在的,它为整个县的升学率做出了应有的努力,并且卓有成效,当然,也有必然的牺牲。从这儿走出去的学生,自然也会为故乡的教育成为全国一流而倍感欣慰。在故乡还不富裕的躯体上,种植着教育这棵大树。我在那块曾经用作c场的敞坝上站立良久,耳边传来了二十多年前跳绳子时的欢闹声,跳舞时捉摸的一支革命歌曲,一个女孩子向老师告状时的哭声,校长训话时蜻蜓点水似的腔调……现在,它们完全进入了时间,成为时间本身。总共四间教室,简陋却很明亮的教室,我们长声吆吆的朗诵声几乎荡起了满地灰尘,年青的数学老师脖子上因皮肤过敏而泛起的大块大块的红包使我们整个一节课都在走神,一个女老师讲述了唾y诸多的有益功能,并叫大家以后尽量不要乱吐口水,而她却煞有介事地冲着我们吐出一口白色泡沫,以示她的典雅和独特的情景,语文老师的写作范文和大家都将他的儿子我们的班长、一个患有严重口吃症的男生当先进人物不厌其烦地写进作文中,还有我们的音乐课,我们唱着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真正的流行的经典歌曲,如《乡恋》《妹妹找哥泪花流》,也唱《游击队歌》《啊朋友再见》,将电影《平原游击队》中鬼子进村时的音乐填上词,c起一根木g或扫帚,踏着并不规范的正步,挺胸猛唱:“松井的裤儿落了!落了!……”,还有一个妇人,一把将教室的门推开,并不顾及我们正在上课,神色张皇,径直问一个离她最近的女孩子看没看见她的小女儿(放学后,我们在村前池塘边的菜地里就听到她和她男人凄惨的哭声,原来他们的小女儿掉进池塘淹死了),还有教室旁边的那段陡直的坡地,一俟雨天就害得我们上上下下极度难受,倘若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一骨碌滚摔下去,弄得浑身稀泥……啊,我的夏蝉一样的小学生活,被风带到哪儿去了呢?天若有意,即使是只给我几秒钟的时间看到那段岁月的投映,也好啊!
走过柏杨湾(那儿,我从未晤过面的二姐长眠着,小小的坟墓早被光y刈为平地,青草和柏树在上面疯长,后来,母亲也长眠于此。),我童年的村庄以一个模糊和陌生的形象触及了我的神经。原先整个地以富丽、紧凑、辉煌、大气和完整的地主大庄园的形式呈现于世的布局,因为住家户的搬迁(这些住家户大抵是因为迷信,或因为口袋里有了不少的钞票,想盖一座更大更好的房子而将自家的房子拆解),这个偌大的庄园就被“五马分尸”了,零零散散的房屋孤立地耷拉着,完全将我记忆中的一体化的村庄和嬉戏于其间的童年生活分解了,离散了,连记忆就这样被故乡的人们给捅开了无数窟窿。农耕文明在建筑上的一大特色就是居息之地的相对集中,一个家族或一个部落强大的向心力使他们的生活稳定在一个固有的模式和集体意识之中,团结、和睦、亲密、爱戴,彼此相对又互相依靠,生命在其间有了相当的安全感,自由感,这种具有极大保障系数的生存方式决定了人们的心态,心态稳定,劳作也就成了快乐,闲暇时光安谧恬淡,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成了使命,也就成了文明。也就是说,对土地无以复加的依赖和抵触的复杂情绪使他们杂居在一起,闻得j犬之声,怡然自乐,却又忧心忡忡。就这样,生命的天地就这样形成了,开阔了,谁也无权,也无法将其破解,支离,出卖。但现在景况不同了,物质上的增长,外来信息的渗透,使过去活在“既定宿命”中的农人隐隐意识到了生命的某种极端自然造成的懒惰和自闭,极端朴素而造成的麻木和落后,并由这些现象造成的不公不平现象,或者是他们朦胧的意识开始灵醒,曾经枯萎的梦也开始发芽,那是未曾企及的梦,生命之树上充满希冀的绿,使他们慢慢地开始松动生活持久的麻木、严酷的束缚和强盗式的宁静处境,于是,有的人出去了,如众多的打工者,有的人将老屋拆解,在村前村后村左村右的菜地、干田或坡地上,重新建构他们的家园。这虽然不能说是开阔了视野,增长了见识,为着所谓的打破了什么传统模式,但对生存空间的拓展,对生存状态的调整和对生命的自由的深刻领悟,使他们有了自为的意识。
这是一种无意有意的“破坏”行为,一种崭新却又极为陌生、惊奇却又习以为常的生活形态,一种冷漠的但又似曾相识的景状,一种深度的失落,一种丢弃却又能拾起而又拿不准的不安,一种必须重新安排情节却又理不出头绪的叙述,一种由生到死圈定的归依之地、却在倏忽之间领略到世事巨变、让人突然找不到归宿的万般感喟,一种仅有一层窗户纸的隔阂却无法捅破的感伤,啊,一种局外的尴尬却又亲切的惶恐……
一群孩子在院子的一角害羞而又新奇地望着我,我一个都不认识。
以前,以前呢座在无数个夜晚,尤其是明月高悬、清风爽面的夜晚,我们席地而坐、而歌、而舞,或者听一段趣味横生的故事、做几个游戏、唧唧喳喳地闹了很久的、被人叱骂、被人记忆的院子,大院子,也被我们叫做院坝,宽敞闪亮的院坝,而今也只能以半个巴掌去形容了。邻居,左右的邻居将他们的房子极大限度地扩张了出来,占据了院坝的很大一部分,院坝就再也不是一个完整、标准的长方形了。在靠近我家的那小块院子,由于常年无人走动,已经长出了嫩绿的青苔,历历在目,墙脚处布满了畜粪和家禽的毛羽。进出院坝得经过一道门,我们都叫它中门,现在看来,它就像一个隐喻,我们的出入都必须穿过它的修辞学,使它不再被简单地看成是一道门。它的两侧,似乎永远堆着一堆由木g、棉花杆、麦杆、稻草组成的柴堆,曾经有一个小伙子藏在里面而却让人找不到他,使我觉得它本身就是一个死结,一个经脉纵横交错的罗网,一个快要发霉的谜。
第十二卷 第二章(二)
啊,我的孤身耸峙的老屋子,在左右邻居的搬迁中用铁锯割离了它与一个完美庄园的血r关系,就像年少时候已经使我们认识到的那样:我们一家曾经那孤立无助地处在清贫与被轻慢之中。父母用常人无法拥有的勇气、眼光、劳累,以及饱受了耻辱之后的坚韧提供给了我们入主书本的所有智慧、物质和精神,也使他们更深地陷入了被人冷落、嘲笑的境地之中。人性的善恶交织为生活的乖离,乡亲的狭隘与某种酸葡萄情结使我们的记忆留存了不少的y影,尽管我们决不甘心于人性的败落,也不会计较那些人在言行方面的愚蠢,但那毕竟是人所共居的地方,我们曾冠之以“恶g”“贱人”“小民”等名号的人,确实很多。那不是仇恨,却也是并不令人愉快的现象,也就是说,我们生活在由贫穷带来的鄙视、焦虑、烦躁、短视、恶毒、卑鄙之中,也处于由于他们的子女读书的无能而转嫁给我们的冷漠和无休止的排斥之中。倘若我们没有念书的天份和意志,即使也一直清贫,那我们的景况会好一些吧?我想也未必,除非你比他们更穷或比他们更加富有。这全仗了父母的坚持和超远的眼光,我之所谓的父母的伟大,只能从这样的生存境地中充分地表现出来,如果他们稍微自私一些、软弱一些、愚笨一些、短视一些,我们七个作儿女的,将永远被囚在那块至尽仍让我们在甜美的回忆之后心有余悸的地方,说白了,我们将永无出头之日。他们挺了下来,这应该说是奇迹,一桩伟业,一个比道德家们宣讲的道德和义务更具有伟美人性的义举。父母瘦弱的躯体维护着我们一家的尊严和信念,也包括着一个毫不逊色于天下任何一个被供奉在历史和智商学里的为父为母者们。当有人侮辱我们的善良、糟蹋我们的真诚、奚落我们的信念、妒忌我们的天赋时,我们也从不会失去回击的勇力,因为这个勇力来自于我们的内心,它理应成为一件锐利的武器。我们并不背离上苍已经在大德昭彰的情形下的被施恩者的准则,也不刻意机关重重地周旋于别人的处心积虑与偏执狭隘之中,也极不乐意从自己的所得中拣出一块来讥刺他人的所失,环境就这样造就了人,形成了“人”,也摧残着人,如此的局面,以及生活本身的多面性造成的人与人的某种失调,是主要的因素。田园风光孕育了诗词丹青,也养育了无数善解人意的人,无数诗家s客,更造就了无数说谎成性成瘾的人,从而使人欣然向往的淳朴乡村风貌,便掩盖了其最基本的生命质地。呵,我的老衫瘦骨的屋子,正如当年它所护佑的罗氏家族的一系,岌岌可危地处在极度孤寂之中,永恒地承蒙了时光恩泽而优于沉默的空间,风雨撩不开其间的秘密,太阳那亡魂一般的气流加速了它对人事易朽的预言的兑现,在夜里,它为谁托孤,或者,它是谁被谁托付却不忘却的孤雏?曾经的欢乐悲苦、诅咒和安谧,全然成为尘埃,堆了厚厚的千层万层于它的头身眼额,它是天上的一块长出了皴结的疤痕……水缸在阶沿处,苔衣鸟粪替它们化妆,缸底的绿水,一段悄悄溜走的时光滴集于此,当年我们伸出去的铁勺木瓢,乞讨了一滴往日的纯粹、清凉和解渴的愉悦吗?水缸,它已经漂到生命的漩涡之中,我们还能拽回一点什么?……墙上,被炊烟和时光熏黑的墙上,还残留着当年我抄写的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那是用白色装潢颜料写上去的。这应该是早年我文学启蒙时期的一道景致吧。燕子的巢x还在,它们还能装着生命的平安、阳春的欲火和仲夏之夜的呢喃。门关着,一把锁阻挡了我。由于走得急,忘了从父亲那里将钥匙拿来,这使我无比懊恼,瞬间,那本属于我童年的屋子,由于我的疏忽而变成了一座与我永世相隔的迷宫,曾经掩隐于其中的童年还能出来,而今回归的梦却再也进不去了,那把已经生锈的锁,那把已不再活动的岁月的锁,将彼此的关联轻轻一合就给折断了。也许,当我们纵横千万里,畅游盎盎人海,遍阅人间事例,使r体放松对灵魂的拘囿,或浪游,或栖居而倍觉辛酸之时,我们便念着、想着回去;回来了,躯壳和灵魂都回来了,那种情绪应该是说不清楚的,渴望着,张望着,心里却又怕着什么。在不能回去的时候,寂寞了,孤独了,对现实失望了,便欲对往事来个充分的回忆,可又怕被这样那样的回忆所伤害所折磨,当我们鼓起勇气欲将现在溶于过去,却又惧怕现实的残酷与灵感的失去。因而我们只能同别人,尤其是与旅途上同行的人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这样的问题,用谈论中那点回忆的自然流露来取代内心在回忆时深深的苦痛。也有人要唱起一支旧年的歌的,那种撩拨心魂的老歌,用镀金的声音告白其诚实与深沉的沧桑,以此来罩住内心深处那无声的苍白。也有人要哭的,哭泣对身体,对回忆中的灵魂有益的,泪水本身就是诺言最有韧性的辩护,真实者对迷惑者的翻译,忧伤时分唯一的意象、击中旁观者的冷漠和善感者内心世界的弹头;哭泣者以此来冲刷奔波劳顿的满面埃尘,洗去灵魂的积垢和减轻忘怀故土恩德的愧疚,使回归和不久后必然的离去获得了通行证。其实,我们都回不去了,即使我们竭尽全力在r体脱离旧址时唆使记忆和灵魂永留在老屋之中,但我们终究也只能去回忆,灵魂的依附之地只在我们无所事事或被时光所伤害时才偶尔兜上心头的情结,它理应是自欺欺人之举。所谓“叶落归根”,也只不过是人在最为可怜的残年荒岁里的一点良心发现而已。放眼天下,古往今来,人类无一不是故土的忘情者,负义者,悖逆者,乡愁可能使我们具备了一丝人文的、人道的、利他的精神,但究其实质,人又怎能不是残忍的、利己的、荒唐的、做作的忘恩之徒呢?可悲的是,在什么都要争个高下、论个输赢的年青时代,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当我们明白过来时,时间已经筛去了我们骨殖中的钙,寂寞吸干了我们的血和水分,而现在,我们要向精力旺盛、以忘怀为时尚的人们讲述这番道理,那岂不是枉然?一切都是为了求个心灵的平衡,除此之外,我已不相信任何意义上的情感和思维方式,是啊,我该相信谁,相信什么呢?
第十二卷 第三章
后山上,那么多的使童年翠色人的竹子和柏树连根也找不到了,我们玩的“战争游戏”,以及为这些游戏而堆砌的阵地和堡垒被齐踝的野草吞没了。望着天空,我泪眼迷离。蛋黄似的太阳驱使它蛋清似的光芒糊在我身上,我立即感到了透骨的冷寒。
我再次俯瞰着我的村庄里我的童年所倚着靠着的房子,有如一个盲者蹴在一个业已被人忽略的角落里,阳光于它必是黑暗的,它就在这激情四溢而又虚张声势的光环里冷漠着,犹如我的内心让热情暂时装潢的冷漠。我多么愿意它永生地归我的灵魂所有,但时空这巨大的滤清器所沥滤的情绪,无疑已使我们从根子上产生了隔世之感,我们若能再度捉目相视,却也无法即刻交出彼此的r名,而更多的时候我们是背道而驰的,已经不用去找到理由和那些歌声了,我们是彼此的看客,彼此成为倏忽即去的过客和一个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虚词。
…………
阿鲁耶达,你曾无数次地问起我的故乡,关于我童年的某些征兆和诞生在这儿的一切人事恩怨,我也无数次地轻描淡写地回避了你。我曾经想将你带回我的故乡,看看你意想中的我的旧地所赋予我的灵犀和对生活某种程度上的失望是如何恢复它早年的面目的,想听听你对风土人情和变幻莫测的世事之间的某种见解,但我还是放弃了这样的念头。这是一个很好,也有浪漫情调的念头,它可能引诱你的情绪进入抒情状态,但我希望的是一个怪诞的念头,它出自于某种有着y谋、机智、出乎人的主观意愿,并不被常人所包容的心理或行为,这样,我也许才可将你带回我的故乡,你再也不是我的爱人,而是一个史家,一个诗人,一个浪子,一个真正会哭的情人,一个崇拜旧时情怀的独人,一个可以驻扎在我的文学世界中的人,我愿意在旁侧敛息恭候你具有犀利见解的声音,穿过岁月的帷幕,使已经不能负载更多沧桑的心脏露一回脸,给不曾见过它的天地一个真实而深远的回声。
别厌倦我的文字,它们本身没有罪过。我知道你是一个社会性极强的人,这比我看待我自己更使我清楚你的性情。
我从未感觉过故乡在远远的一方喊我,这是致命的。
阿鲁耶达,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回去,看看我的故乡?
…………
故乡。
为什么在踏上归乡的路时,总要怀着忐忑的心绪,无法让内心安宁?为什么在故乡的门前总有着陌生的淡漠?为什么回忆,回忆总使人颤栗?
那是因为往事的流逝和未来的难以预测都给了我们同一样东西:恐惧!
有时,亲情能使我们免于恐惧的侵害,可它却是我们恐惧的直接肇事者。
回家,而今已只是来世的盼望。
…………
小时候,每当我们兄弟姐妹长哭不止,母亲总爱用碗装了大米或麦子,神秘地在屋子四角、床前床后用力地将米麦洒出去,屋子里就是一阵沙沙沙的声音,母亲还振振有辞地边洒边喊:“走,快点走!死鬼子老娘,快走!死鬼子老娘,快走!快走!……”母亲的哲学里,我们的长哭首先不是来自于身体的不适,而是业已作古多年的祖母或外祖母y魂不散,跑到阳间来作祟,殃及我们,母亲心里担忧,便以粮食相击,力图驱走她们,还我们健康和平安。有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要用粮食而不用泥块石块或其他东西呢?也许,粮食是赐予她们的,就像我们祭祀时必须要有的水酒、刀头r和纸钱,也许,粮食是人间对付死者最锐利的武器,击打在她们身上,疼在心里,方可使她们一时糊涂的心清醒过来,以后别再来干扰我们的生活和身体。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比如,粮食是一种诅咒……
有时,在我们生病或有什么意外时,母亲则拿出一枚牛骨头纽扣,平放在柜子上,她则在一边闭目含睛,虔诚地念叨着什么。我听不真切,也问过母亲,她究竟在念叨些什么,但她总是笑而不答。没多久,那枚平放着的纽扣慢慢直立起来,整个地立在了柜子上,就像一个功夫了得的武林中人,平躺的身子直直地离开了地面,机械而稳当地站立了起来。无人明白其中的奥妙,我只能说那是一种神秘的力量,一个巧合或者冥冥中的梦幻。多年以后,我也还要询问母亲,母亲仍然是笑而不答。就像人与人之间那永远也不可理解的一面一样,对牛骨纽扣这怪异的现象所获得的没有答案的结果,实则是正常不过的,真的,有些事情永无结果其实就是最佳结局,能否意会或言传也无甚紧要。
后来,母亲信了佛,在堂屋正中设了一尊佛像。前面我谈过,母亲是不是对人世已经没有了兴趣和信任?她是不是要通过一个真正属于内心的信仰来完成对故土的那份若明若暗的义务?
再后来,我们都离开了她,她就和她的丈夫,我们的老父亲一起守护着是他们而不是我们的家园。我始终觉得,只有父辈们才真正地拥有自己的家园,而我们,只不过是家园的旁观者或享用者,以及最终的背弃者。那是如何使人感慨万千的景象啊,两个孤独异常、心怀仁慈、耳目恍惚的老人那样尽职地恪守着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
故乡,孤独者的宗教!
我曾经对人说过,子女是父母的信仰,是父母历经不平人事之后生命的宗教。但我错了。)
家园,彻悟者的坟墓!
(我还对人说过,父母是子女的奴隶,只有在子女失意或无助时,他们才被叫做上帝。我错了?)
……
当我察觉到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我将又一次必须同故乡作别的时候,太阳像窃贼作案成功后溜出现场一样消失在一块巨大的乌云背后,故乡便进入了一大片y影之中。当我意会到我这仿佛是在逃命似的心态时,恐惧与伤感再次注满了全身,这同当初母亲去世后我们的离去是同样一种镂骨镌r的感受。曾经调教了我无穷遐想的竹林将我包围,翠竹低垂着忧伤的头颅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池塘,业已干涸,就像一张破敝的脸,我再也无法通过绿水和水中树棵的倒影获得快乐,并在快乐中获得往年的容光。马儿湾的夏天,业已被无数棉球给撑破,露出白灿的花朵,那悲伤万状的命啊!老棬树,唯一的那棵老棬树,它老得已经无法同我昭示往昔,也无法吐出一个清晰的字来,它是一个老人,在田间的另一边,默默地承认时间,承受着离别的击打。还是那群孩子,在村口拖长了我的背影,他们祈求这背影是一根连音线,还是想逮住一丝灵感让自己获得?这一刻,我成了碎片,被苍老的故乡一点一点地分裂为碎片,往后它们将各分东西,随风漂泊,再也不能成为一个整体,和童年对话,和一张张脸孔,一幕幕情形,包括悲欢、生死,再次碰面。
在我回首时,一个本来是坐着的影子,缓缓地从河边一棵大树的y影里站了起来,我看清楚了是一个即将走完人生之旅的老人,他瘦得就像一个y影;他映影于身后金光四溅的田野上的这幅剪纸杰作,同我那孤立于故乡的老房子一样,投s在我心灵干净的心灵壁垒上,怎么也擦不去了。
他认出我来了吗?我却早已经忘记了他。
我牢记着无数事物人物,可有多少人在乎我的记性呢?
第十三卷 第一章
他几乎接近了万能,事情似乎也就发生在他一个人身上,公众的嘘声和报复曾经使他一度消沉,连亲情和爱都一时难以痊愈他内心所遭受的重创。他的谦逊风格也被视作虚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