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尚眉心一蹙。他深知盖聂一般不开口,开口便常常犯人忌讳的本事,赶紧将他拉到偏僻处。
“慎言。”
“古时候的三皇五帝,以公正明德治理天下;那时的天下之主,贤则四方归附,不肖则人民离弃,是为上古之国;而自夏商以来,所谓的一国之君,却并不是因为贤明获得的王位;黎民的归属,也并非出自人心的选择。那么这样的国,到底为何而存在?君主占有土地、人口、赋税,颁布法令,人人都得依从,所依据的又是什么?”盖聂一看四下无人,说话愈发没了顾忌,“以我国为例:我曾游历河间一带,晋阳、太原是被秦人强行夺去的赵国故地,那里在秦人的统治之下,赋税沉重,法令严苛,轻罪重罚,民生确实艰苦;然而回到赵国之后,这里虽无严刑峻法,可是因为无章可循,农夫反而更容易受到税吏、贵族、豪强的层层盘剥,过得愈发苦不堪言;多少人因为战事和饥荒流离失所,甚至暴尸荒野……赵国的将士在沙场上流血拼命,到底保护了什么?”
“你啊,”司马尚摇摇头。“年纪不大,心思倒是不轻。”
“……在盖某看来,如果所谓的国只是一家天下,那么一‘国’的存亡,似乎并不关系到每个人的命运,也不关系到这片土地的命运。”盖聂握着长戟的右手微微用力,“漳水之战时,我曾问过韩国的将领,如果三晋合纵触怒了秦国,引发秦国对韩开战,该如何?那人却答,如今的韩国好比一根朽木,或许彻底摧毁之后,才能生长出更好的树木来。”
司马尚凝重地看着他,“你认为,即使被秦国灭亡,赵人的命运也不会与现在有多少区别?”
“属下原本觉得,亡国之人,是为奴。可是这天下本来就是周室的天下,不过是因为诸侯的野心才变得四分五裂;五百年来无数小国互相吞并,形成了如今的争雄之局。那些已经消亡的小国,谁还记得他们曾经的王室与贵胄?如中山国的白狄人,如今在我国与一般的赵人有何区别?更有许多人身居高位、担任要职。如果被秦人夺走的土地上,曾经的赵人尚能挣扎求生,而真正的赵国却有无数黎民饥寒至死,那么我们用性命保护这样的‘国’、这样的国君,还有何意义?”
“我们用性命保护的,不是赵王也不是赵氏一族。而是每个人的故土。”司马尚缓缓摇头。“你,可曾游历过长平?”
盖聂身躯一震,随即缓缓摇了摇头。
“我亦只去过一次。在那上党的山谷里,堆积如山的尸骸,漫天盘旋的鸦鹫,那场景,只要你见过一次便绝对不会忘记。”
司马尚双拳紧握,额头青筋爆出,嘴角却仍噙着一缕苦笑。“国家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又何尝不知人力是何等微薄。但是,长平教会了赵人一个道理想要活下去,就决不能交出手里的剑。”
盖聂垂首不语,右手已不自觉地按在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