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因为须发怒张显得颇有气势,小腿肚子却止不住地打哆嗦;只有伍长到底是血水里泡过的,关键时候极为冷静,除了握着戟的双手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之外,整个身体像钉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两眼紧盯着前方。
呛人的尘土之后,黑衣黑甲的秦兵,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好快!”这是那一刻赵国士卒们心中几乎完全一样的念头。嘶鸣的战马似乎方才还在百步之外,一眨眼便到了头顶他们来不及害怕来不及思考,几乎靠着本能挥戟便刺对于许多新兵来说,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便闪过各色白光红光:或是秦兵挥剑斩下了赵卒的头颅,或是赵兵的长戟刺倒了秦军的战马,或是高高扬起的马蹄踏碎了人的头颅,带着余温的鲜血脑浆碎骨四处飞溅,涂得大地换了颜色。
盖聂凭着多年练武的本能、一闪身躲过了第一波冲来的秦兵的迎头一击,身体歪倒时顺势一勾手腕,手中长戟割下一只马脚。马上的骑士顿时被掀翻下来,被后面的赵军砍为肉泥。他气还没喘匀,紧随其后的一人一马又压顶而至,烈马撩起的铁蹄一瞬间几乎擦着他的脸踩下去;幸而习武之人对这种分毫间的差距把握地最是妙,盖聂身子一拧,让过刀风,手中长戟如灵蛇出洞,叮地一声正中马上骑士的胸甲虽然戟尖被细密的甲片挡住,未能见血,然而这一击力道极大,直接将那秦兵捅飞出去,跌落到三丈开外。
此刻大量秦军早已飞马踏入赵军之中,将勉强组成的战阵冲得七零八落。步对骑,本来就极为不利;何况这些新兵们缺乏经验,秦国骑兵居高临下,左突右冲,杀得他们全然不知如何抵挡;许多人连武器都来不及挥出就莫名其妙地掉了脑袋。秦人不但马快剑利,而且悍不畏死;更有秦兵像割庄稼似的一手挥剑砍下人头,另一手立刻揪着头顶的发髻栓到腰带上一时间许多秦兵腰间都挂着数个模样狰狞的头颅,腥臭的血水不间断地往下滴;他人看来或许毛骨悚然,然而这些可都是他们大战之后换取爵禄的凭证。
千里之外的新郑,一个不知名的小院里,韩公子非正与表侄卫庄谈兵。
“韩国无救”卫庄眉心一皱,问:“非叔何以言此?庄自知我国积弱久矣,然而试想赵国于长平之后,举国缟素,青壮几乎不存,尚能尽出老弱,先败燕、再败秦;所谓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我国如何就不能趁着危亡之际厉兵秣马,保社稷不失呢?”
韩非冷笑道:“你在鬼谷,难道只学了这些兵家迂论?韩国若想强兵,世代习武的将门子弟也能找出几十,要是从地里把耕户都召集起来,也能凑足一支几十万人的大军。将士在出征前都发誓说要为国赴死;然而真正到了战场上,白刃在前,斧在后,有几人不是丢盔弃甲,仓惶而逃?”他按了按胸口,似乎是要平息一下情绪,吐字愈发慢了起来,却有种动摇人心的力量。
“进无赏,退无罚,赏罚不信,士民谁肯效死?反观秦国,商君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对秦人来说,敌军的人头不是人头,而是爵位,是黄金;所以七国之内只有秦人‘闻战则喜’!他们赏罚号令,莫不严明,使得每个出身卑微的士兵都能在战场上赴火蹈刃,奋不顾死。一人奋死可以对十,十可以对百,百可以对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克天下。这样一支奋死克敌之师,就是山东六国重修合纵,聚集百万之兵,又如何能胜!”
卫庄用食指揉着眉心,低声叹道:“庄故知法令为固国之本,因此才要请出非叔,重振我国劲韩之风。”
公子非冷笑不止。“你看”他突然挥臂指向院中小屋打开的窗户,隐约可以看见其中堆成小山一般的书简,“这些年来,我每上书一次,都会刻下一篇副本;如今都存在此处。二十年,整整二十年,自我从兰陵学成归来,韩王何时听进过我一、一、一言?!哪,哪、哪一次上书不是石沉大海?”韩非虽然贵为公子,幼年却不知为何落下了口吃的毛病;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养气的功夫越来越好,只要谈吐缓慢,倒也浑然不觉可惜只要情绪激动,说话便会难以自抑地结巴起来,为此没有少被贵胄朝臣恶意取笑。他自知争辩不过他人,只好反复上书,将多年所学融汇成一篇篇旷世奇文,希望韩王读后有所触动……然而许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理想,当年的热血,都化为一滩冷漠的泡影,消失在毫无生气的韩宫之中。
卫庄来时还是踌躇满志,到此时也不禁感到心中一沉,有如一块黑布紧紧缠住胸口,呼吸间都是说不出口的难捱。
然而他毕竟年轻,他的血还没有冷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