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芙妃那张与陆非澜六分相似的脸。她往日里桀骜,瞧着更有三分神似。但陆非澜无论何时都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哪怕小时候和皇兄比武输了,摔伤了胳膊和膝盖,一身狼狈,也能爬起来,再给皇兄脸上一拳,打得他半月不敢见人。
七弟小时候脾气坏,经常欺负几个皇妹和宫女。有一次被陆非澜碰见了,直接就将他给掀翻在地,然后她自个儿跑去父皇跟前请罪,跪在地上,背挺得笔直。那个时候,她还不到十岁。
后来,七弟就再不敢恃强凌弱了。
她跋扈,张扬,不可一世。许多人都说她骄横粗鲁,仗势欺人。连公主们见了她,都会躲着走。
宫妃们私下里说,陆家这个大姑娘,可真是惹不起。脾气这么差,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是啊,那么刁蛮的姑娘,谁敢娶?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让他念念不忘,惦记了二十余年。
这么多年,她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他们身份有别,竟是再未见过。十八年时光,漫漶了多少记忆,却无法磨灭年少时便印在脑海里的那张容颜。
“你觉得自己冤么?”
回忆渐渐淡去,他神色恢复淡漠。
芙妃长得再像陆非澜,也没有陆非澜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活力和肆意,仿佛灵魂都在燃烧,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让人错不开眼睛。
芙妃眼眶微湿,微微勾唇。
“在陛下眼里,当然不冤。”她仰着头,道:“陛下觉得臣妾野心渐长,觉得臣妾不够听话了,所以容不得臣妾。但是陛下可否想过,若无陛下,臣妾不过只是个普通百姓。若非陛下青睐,臣妾可能会嫁给一个平凡男子,相守到老。没有争斗,没有欲望,没有贪婪,没有野心。没有金碧辉煌,没有荣宠不衰,却能平平顺顺,一生无灾。”
晏承轩神情微微恍惚,目光流露出些微复杂的情绪。
芙妃仍旧瘫跪在地上,眼泪已经从眼眶中滑落。
“也许陛下觉得,这后宫的女人,贪慕的无外乎是荣华富贵,名利地位,或者是至高无上的权利。可是陛下,从未问过臣妾,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呵~或许陛下根本不在意。只要臣妾听话就行,只要臣妾安安分分的呆在华芙宫里,等候着陛下的宠幸,聊慰一下陛下对另一个女人的相思,便是臣妾最大的荣幸和功劳。”
这话几乎可以说是大不敬了。
晏承轩未曾动怒,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芙妃素来胆子大,知道求情无望后,更是无惧,只余满心悲凉。
“陛下又怎会知道。荣宠富贵,万人之上,也不抵一颗真心。臣妾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公平。陛下便是冷落于我,也好过将我当成旁人的替身,或者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她低低笑起来,肩膀跟着耸动。
凄凉,悲切,愤怒,绝望。
“我得不到陛下的心,连站在陛下身边的资格都没有。难道我就活该如此?活该成为他人替身,活该被人践踏?活该这般籍籍无名?我做错了什么?不过就是因为这张脸。陛下给不了我想要的,我为什么不可以自己争取?我儿若做了储君,将来便可册我为太后,百年后我便可以与陛下同葬皇陵。晏氏后代子孙都会记得我的名,而非‘芙妃’。”
她从最开始的平静,渐渐凌厉,直至质问。
“当初,是陛下递给我的橄榄枝,是陛下纵容多年。那么现在,敢问陛下,臣妾为何就不能有‘野心’?这世上女子千千万万,当初您为何要找上我?”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嘶声力竭,“您给了我宠爱,给了我从不敢奢望的一切,却吝啬于给我丝毫真情。陛下,我也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便是您将我雕琢的和陆非澜再像,我也不是她。您早知道,为何不在那个时候就弃了我?为什么要让我越陷越深后,再给我当头一击?为什么?”
晏承轩一直沉默着听她控诉,神色未有多大变化,眼神却不再淡漠。
“这些话,你是不是早就想说了?”
芙妃满脸泪痕,低低的笑,“是,陛下现在,是否又要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或者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我猜,陛下定是下不了手。因为陛下无法看着我这张脸,在您面前,碾成碎泥。呵呵~臣妾似乎,的确该庆幸,是么?因为这张脸,让陛下大发慈悲,没有干脆的杀了臣妾。”
晏承轩淡淡道:“你罪不至死。”
芙妃又是呵的一声轻笑,“哦,是吗?臣妾与父亲合谋贪污贡品,陷害公卿,还罪不至死么?陛下真是度量。臣妾何其有幸,能得陛下这般宽慈。”
晏承轩沉默半晌,起身往外走。
“从今日起,封锁华芙宫。任何人,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是。”
他负手渐渐离去,大门缓缓关上。芙妃瘫跪在地,再次低低而凄凉的笑起来。当晚,芙妃自缢于华芙宫中。
嫔妃自戕乃重罪,当祸及父mǔ_zǐ女。但翌日皇后向陛下禀明此事之时,淡定喝茶的陛下动作顿住。那一刻他眼神凝定而悠远,像是更古不变的年轮,碎裂了缝隙。那些隐藏在岁月洪荒里的记忆和伤痛,顺着那道缝隙,一点点的流泻。
“将她运回家乡,好生安葬吧。”
自缢而死的宫妃,是不配有葬身之地的,都是随便一张草席裹了扔出去,便是一生终结。
是以皇后微诧,不过还是按照他的吩咐做了。
“二皇子和三公主,该如何安置?”
既然没有追究芙妃自缢之罪,那她的儿女,陛下自然也不会迁怒。
晏承轩静默一会儿,“送去冷宫,派人好生照料,直至成年。”
皇后又是一愣,却又并不十分意外。
没了生母的皇子公主,要么给皇后养,要么给品阶高的宫妃养。但是像这种生母获罪,子女幸免于难的,是没有这个殊荣的。打入冷宫,却未贬其皇族身份,陛下对这两个孩子,终归还是不忍的。
晏承轩又坐了会儿,便走了。他没回寝宫,也没去御书房批奏折,而是去了华芙宫。
芙妃的遗体,已经被放了下来,平躺在床上。
她褪去了华服,换上了一身简单素装,脸上未施粉黛,容色虽苍白却清雅,仿佛还是少女模样。
晏承轩有些微的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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