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弋是古城,被道天然水路柔柔横割,分了青南青北,很有些人文历史。但因占地面积狭小,又有玉带似的乌南江横贯市中而过,故季风气候特征明显,夏天尤其濡潮湿滞,常连绵数日阴雨不歇。
天际厚薄不匀的一叠叠雨云来了又走,走了又嘤嘤啜泣,极不舍似地频频回头流连。但凡此季晾出去的背心内裤,回来就没难有一件是干干燥燥带着太阳香的;家里墩布上生几棵灰溜溜的菌子也是常有,要一惊一乍地拍照发朋友圈,就显得人忒没见识。
青弋这个地方,慵懒宜居。发展滞后不假,却出了名的悠哉太平,很有点儿“从前车马很慢”的味道。去年莫名奇妙入选了的全国最幸福城市排行,位居第九,短暂火了一把之后,依旧名不见经传。
李鸢胳膊肘支着下巴,伸长小臂,用指去接回廊檐上滴答而下,清亮的雨水珠子。一会儿是密匝的一连串,有时就那么三两滴。青弋的雨水里,常有苔绿的腥咸苦味。
背后合门的一声动静,伴随着一句恭敬而小声的“老师再见”。
李鸢转过头,歪头透过手肘与腋间的缝隙去看彭小满;窥伺的小动作做的不理所当然,就显人猥琐,撇开这个迷之刁诡的姿势,李鸢目及到的内容却很完全,彭小满从头至足。
他挺素净纤瘦,夏季的薄削校服总是撑不太起来。
衬衣肩线一路塌到上臂,布料和胸膛间隔着大块落阔的空隙,以致于他走动的时候,看不清躯干摆动的线条与走势;裤腰也大,人造革制的裤腰带也过长,于是一垂小象鼻似的,无所适从地丢在臀线边一大截儿。
于是乎走廊最惯常见到的景趣,就是老班托塔天王似的端着钢杯,边掸着一肩一领的粉笔灰,边指使他前头搬着作业,边在后头出声儿逗他。
“哎,踩裤脚摔着脸咯!”
老班真姓班,耳顺的年纪,花镜不离手,非不要老脸的说自己是班超后代,祖上光耀。是实打实的青弋本土人,说话总带点儿地方口音,一个“咯”字也念得囫囵滚圆,像腮帮子里含了颗酸味的话梅糖,下巴得时刻预备着向前兜点儿。万幸是只教数学,阿花背他嘎马,大差不差听明白就行。
“腿短我就忘给绞裤边了。”
彭小满一面四平八稳端着小山似的练习册,胳膊上薄薄的一层肌肉骤然发力,绷出流畅柔韧的一笔直线;一面回头驴崽尥蹶子似的向后翘脚,试图把裤脚子翻踢上去,一面流星大步改作莲花碎步,“哎没事没事,我提一提就行!”
游凯风私下里和李鸢碎过两句嘴,说彭小满这名儿吧,咋形容呢,听起来忒女气不说还特黏糊幼齿。你说你风华正茂青春年少,叫这名儿倒还合适俏皮,回头四五六十了,熬的都鬓染白霜带孙子了,路上逢人还得被喊一句哎!小满啊!
不膈应得慌么?
游凯风一不读书二不看报,咸吃萝卜淡操心倒比谁都勤快。李鸢损他说你知道“小满”什么意思么,就跟这儿瞎七个三八个四的?所谓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既是节气,也是愿人澄心畅怀,有容乃大的意思,是顶好的祝颂。懂?
“走呗。”
打了个小雷,兜在厚厚的云里发出声闷响。彭小满扯了下背包带,伸手出围栏接了一把零碎的小雨,“又下大了靠啊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