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时飞看着手里的水杯,神色木然,“恋人?”
“说起来,两个人还是在我这里认识的。”王太太抿着嘴唇笑了笑,“小杰是我的学生,每周都要到我这里来上钢琴课。阿朗那时候刚来,人生地不熟的,被朋友介绍到我这里来住。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
从叶时飞麻木的心里慢慢地衍生出一丝疼痛来。
高朗刚刚到这里就认识他了……那时候,高朗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叶时飞回忆着他在电话里一次又一次的试探,那里面所蕴含的深意他听得出来。可是,高朗的这段恋情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叶时飞越是回忆反而越是想不明白,高朗从来没有在电话里提过什么,他只记得高朗的电话相隔的时间越来越长,电话里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快。
疼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一点一点的,从心底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叶时飞站不稳似的扶着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长久以来,一直被他压抑在心底的脆弱与悲伤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想压都压不回去。叶时飞一时间只觉得身心俱疲。失落、沮丧、难堪……诸般滋味都混杂在了疼痛的感觉里,混沌不明,却又痛彻心扉。
叶时飞想不明白这样深刻的疼痛究竟所为何来。他并不认为自己已经爱上了高朗,至少现在还没有。可是这样剧烈的疼痛,在他提着汽油桶打算跟李行踪同归于尽的时候都不曾有过啊。
难道是因为起了希望,并且把这新的希望寄托在了高朗的身上,而这希望又转瞬破灭了的缘故?
难道错了一步,一辈子……就都错过了吗?
叶时飞心里突然间生出一个强烈的冲动,想立刻上去拿着行李离开这里。
门铃适时的响了起来。
叶时飞听见王太太穿过客厅去开门,听见门外传来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声音,也听见了高朗的声音,低沉的声音,略带磁性,语调还是那么温柔。
叶时飞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儿发酸。
“叶时飞?”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大咧咧地喊了起来,“人呢?”
叶时飞抹了把脸,竭力让自己显得神一些。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客人,是他在经历了连番打击之后第一个感到安慰的存在。有她在场,自己至少不会那么尴尬了。
这女人名叫蔡玲,当初学生会里一起共事过的学姐。叶时飞一进学生会就分给她带,两个人之间的交情相当好。叶时飞要是掰着指头算自己到底有几个朋友的话,蔡玲绝对排在第一位。不过,叶时飞也是真的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她,几天前邮件联系的时候,蔡玲还跟着她的导师在岛国上学术交流呢,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叶时飞还没有看清楚人影,就被蔡玲给搂住了。蔡玲到底是女孩子,见面之前还想着这是个高兴的事儿,但是见了真人,还是没忍住,挂在他脖子上就哭了。叶时飞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她,自己的那点儿小心酸只得先放在一边。
一整晚的时间,除了和蔡玲叙旧、和主人寒暄,叶时飞几乎没有朝高朗的方向看过一眼,自然也没有去看他身边那个叫小杰的男孩子。但凡他们说话,叶时飞就静静听着,脸上带着微笑,视线却落在自己的手上。
眼前这事儿实在是太难堪,叶时飞没有办法让自己抬起头来。
他不想看到两个人卿卿我我的样子,更不想在高朗的眼睛里看到诸如抱歉一类的神色。看不到还可以骗骗自己,万一看到了……就连骗都骗不了了。
转天一早,蔡玲按照约好的时间来接他出去玩。拟好的长长一串儿出行计划,在看到叶时飞手里的旅行袋的时候,都被惊飞了。
“这是干什么?”蔡玲脸色变了,“才来就要走?你没毛病?”
叶时飞把轻飘飘的行李袋扔在了后座上,“不好意思,家里有急事。你要有事儿的话,我自己去机场。”
蔡玲看着他,眼圈慢慢红了,“你是奔着阿朗来的?”
叶时飞摇摇头,“走。”
“你可以争取一下的。”蔡玲不死心地劝他,“他和小杰认识的时间不算长。而且他们的交往也是小杰主动的……”
叶时飞心里又什么东西沉下去,又轻飘飘地浮了上来。
曾经的忿恨委屈浮光掠影一般从心头闪过,叶时飞的眼睛里浮起一丝空茫的神色,“蔡姐,我是怎么争取李行踪的,你都知道。我和李行踪是怎么个下场,你知道吗?”
叶时飞停顿了一下,脸上浮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我绑架了我弟弟,拿他去跟李行踪交换我的公司。我还绑架了李行踪……我大哥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往车上浇汽油,打算跟李行踪同归于尽。”
“叶时飞?!”蔡玲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为了争取他,什么手段都用尽了,连我弟弟的命都差点儿搭进去……”叶时飞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想再去争取什么了。蔡姐,这可能就是我的命。我哥说我没人性。我也觉得自己没人性。我对小川儿下手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有心软……我这样的人,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凭什么让阿朗喜欢?阿朗又凭什么要喜欢?”
蔡玲摇摇头,哭得说不出话来。
“送我走,蔡姐。我只是不想再见阿朗,我和你还是会再见面的。”
蔡玲是哭着把叶时飞送到机场的,叶时飞本来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到了机场正好赶上有去温哥华的航班,匆匆忙忙买完票办完登记手续,连告别的时间都不剩多少了。叶时飞留了一张支票请蔡玲转交给王先生和王太太,正许诺不论到哪里都会打电话给蔡玲报个平安,叶时飞的手机就响了。
叶时飞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着屏幕上“高朗”两个字一闪一闪地跳动,却没有要接起的意思。片刻之后,铃声停了,手机屏幕也暗了下去。
紧接着蔡玲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别接!”叶时飞按住了蔡玲的手,眼中流露出恳求的神色,“蔡姐,别接。”
蔡玲气得想捏死他,“你本来是豺狼,挨了一棒子也还是豺狼,这会儿装什么好人啊。叶时飞,我真看不起你!”
“我也看不起。”叶时飞苦笑,“但是我没办法。兵法上不是也说了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的那口吊命的气儿已经用完了,再没有了。”
蔡玲又一次红了眼圈。
“蔡姐,你替我带句话,就说我有急事,回去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了,让他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叶时飞自嘲地笑了笑,“我这辈子好像没做过什么好事儿,真的。生平头一次做好事儿啊,就让阿朗赶上了,你说这孩子运气多好……”
“要说你自己。”蔡玲捏着嗡嗡直响的手机,活像捏着一个炸弹,气急败坏地在他腿上踢了一脚,“要滚赶紧滚,别让老娘再看见你。”
叶时飞凑过去抱了她一下,“蔡姐,保重啊。”
握着掌心里的手机又开始响个不停,叶时飞冲着蔡玲摆了摆手,转身进了登机口。
电话还是高朗打来的。叶时飞贪恋地看着屏幕上一闪一闪的名字,直到屏幕再次转暗,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这短短的一霎,没人知道他心里翻涌起了多少挣扎。他不是没想过把人抢回来,耍手段,耍心机,对他而言原本就是家常便饭。
可是,就像他刚才对蔡玲说的那样,他那口吊命的气儿已经用完了。去抢,去夺,去尽心机……这些事儿做起来实在太累,他已经做不来了。
所以他的贪恋,在这一刻,单纯的,只是贪恋。
叶时飞放纵自己回想着高朗所有的好,像留恋尘世的濒死的病人一样,在脑海里一幕一幕地回放着那个人或明朗、或含蓄的笑脸。
然而放纵也只是一眨眼的事儿。
叶时飞关掉了手机,干脆利落地拆掉手机卡,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箱。
生平没做过好事儿的叶时飞,终于也做了一件好事儿了。叶时飞自嘲地想,他能够回报给这个好人的,也只有这些了。
叶时飞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也许在温哥华呆两天,也许下了飞机就买票再飞往另外的城市。既然没有目的地,那去哪儿都无所谓了。
随便走走。也许某一天,突然就想在哪里停留下也说不定呢。也许做点儿小买卖,开个店铺或者酒什么的。等自己安定下来了,或许可以把爸妈接来一起生活。那样的话,自己也算有人作伴儿了。即使不能常住,一年里能见几次面也是好的。
或许还可以试着跟什么人交往交往。最好还是东方人,长得不要像李行踪,也不要像高朗……不用多么喜欢,只要互相做个伴就行,能让他在天冷的时候,一转身就能缩进一个怀抱里去。不用互相喜欢,所以,即使分开了也不会觉得难过。或者自己干脆就开个牛郎馆,这样的话,即使旧的人走了,还会有新的人进来,身边总有人,应该不会感到寂寞了……
这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让他想笑,可是笑容还没有成形,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叶时飞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过上这样的日子,流连在异国的土地上,却不知该往哪里去。他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的道路都已经规划好了,至少已经规划到了四十岁。可是眨眼之间,什么都没了。
世界这么大,却没有一个可以让他心存期待的地方。
飞机滑过跑道,慢慢爬高,离开了这个他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的城市。那个人,那个他不远万里前来投奔的男人,就生活在这里。叶时飞看着这个依然陌生的城市在脚下慢慢缩小,最终消失在云层的后面,恍然间有了一种眼睁睁看着最后的联系也最终被扯断的无力感。
他一直以为这里会是他最后的退路。即使在b市闹得最凶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真的退到这里来了,才发现原来他早已退无可退。
飞机持续爬高,城市的最后一丝模糊的轮廓也消失在了云层的后面。
什么都看不到了。
叶时飞把胳膊挡在了脸上,悄悄地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黑六和小川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