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荷扭头望着庚武的眼睛:“原来三郎早就知道了,那么你还瞒了我些什么?”
庚武轻托起秀荷的下颌,把她在怀中紧了紧:“从一开始我便察觉他对你的感情不一般,后来有曾找过他,他告诉我,他曾漫天覆地的找过你们许多年,因为一直得不到消息,便以为你们都已不在。我叫他不要将上一代的恩怨牵连于你,他说他知道,只是希望能旁观你过得好,并会适可而止,不会太多打扰。我怕你多想,便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可怪我瞒着你嚒?”
竟然真的是这样。难怪阿爹在铎乾出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时常一个人枯坐在屋堂下默默吃酒。
秀荷的眼眶忍不住又红,把脸儿埋进庚武的胸膛:“我怪你做什么?又和你没关系。我就是气梅家人这样鄙薄我阿娘……还心疼阿娘这些年支撑的辛苦。看他也并不像个坏人,还是人人敬仰的清官……我也不知道他自己都有儿子了,还寻来做什么?……要是知道阿娘心里怎么想的就好了。”
庚武说:“那便不要再伤神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就好比你我与梅孝廷之间不也是如此?是是非非、恩怨对错谁也说不清。你若是不愿面对,便只依旧当做不知道,这样对岳丈、对你和他都反而更加自然。他依旧是遥遥京城的显贵,而你我依旧是茫茫人海中一对平凡的夫妻,风雨同舟,荣辱共济,这样不好嚒?”
修长臂膀把秀荷揽抱着,轻轻啄吻她秀美的脸庞,舒缓她的情绪。
柔情与狼野并重的男儿,每每凄惶时总能给予她最安心的呵宠。秀荷抱着庚武硬实的腰腹,久久默着不言语,后来想想也是,便嗫嚅道:“我今天看她也怪可怜的,就是说出来的话实在气人。”
“心疼了。是他还是她?”女人靠得太近,那才沐浴过的芬芳沁入鼻翼,一晚上的暗涌忍不住又苏醒过来,庚武把手弄去秀荷下面,若有似无地勾挠。
秀荷打他:“你这人,怎么这样霸道。”
庚武清隽面庞上醋意不遮掩,眸中更藏一抹冷鸷:“忘记了我先前说过的话嚒?他虽入狱到底已近双十,我却是在十七少年……那年你并不知心疼我,如今我也不许你心疼他。”
果然男人吃起醋来也甚了不得,秀荷想起成亲不久后庚武对自己说过的话——“你可听好了,爷既从大营里生死走过一遭,来日可是要与他梅家决一狠战。你心里不能留他,不然别怪你男人手狠。”
秀荷便把酝酿了一晚上的话又吞咽下去,到底没提起梅孝廷。
被庚武揉着拢着,被褥里都是他吃啄的声音,心里喜欢被他这样弄,软软的像被抽光了骨头儿。
羞嗔地蠕着腿儿道:“肚子都这样大了,你也不嫌我丑嚜。”
庚武动作间柔情缱绻:“这阵子常在外头奔波,难得与你做一回功课,倒把你冷落了……喜欢都来不及,哪里舍得嫌你。”
忽然用力,痒得秀荷“嗯”一声弓起。
撅着嘴儿装不高兴:“才怪,明明是你自己想了……眼看这一去要近一个月,我不在,你若想了怎么办?熬不住了,自己在外面置间外宅养一个吧。做生意的老板们不都这样,你不置,人家还笑你精打细算,省钱呢。”
必然是与商客应酬间的笑侃又被她听去,庚武不由好笑:“那么等娘子生了,与相公一道去京城选一个就是!”把秀荷娇软的身子翻去侧面,小心侵入疼宠起来。
春日的晚风竟也似那帐中旖旎,吹来荡去间沾着秾稠的湿气。“嗯……”小窗缝隙未阖紧,人在窗外看,只见一娓红蒙纱帐轻轻摇,那阴阳勾弄间好似蛇儿超脱涅槃。阿檀才准备送夜宵进来,手才扣上门板,听见声音吓得立刻缩回。
腿软了,走一步,软三步。
阿檀是个嘴儿把不住的丫头,眼睛尖,不晓事,每回红姨一来,三句两句就把她的“秘密”套干净。
阿檀对红姨说:“姑爷可坏,一回来就欺负我们少奶奶。少奶奶可委屈了,疼得叫嗯嗯的,还不敢给大人们告状。我见你是她干娘,这才偷偷告诉你,你可别说是我讲的。”
她还蛮懂得做人,平日里看见庚武叫“三爷”,一见红姨就改口叫“姑爷”了。
红姨说:“女人被男人疼可是会上瘾的。那丫头爱装,面上装不情愿,其实心里可爱被他疼。你别理她,那小相公要不疼她呀,她使性子不高兴呢。”
这话不几天就被阿檀又传进秀荷的耳朵里,秀荷可拿红姨没办法,不爱见她,挡着门儿,叫她回去好好做她的老-鸨生意。
红姨脸皮厚,下一回依旧还来。他们都等着秀荷肚子里的小宝儿呢,说小丫头是她用一对小虎鞋在菩萨跟前求来的,她是小丫头的干姥姥。
红姨还说:“你娘的命稍稍比你姥姥好,你的命又比你娘好,你肚子里小丫头的命啊,将来还会比你更好。看,多得人疼。”捂着帕子吃吃笑,绕口令一般,拗口啊。
……
那一场欢爱弄至夜半,庚武睡着了,秀荷还睡不着,月份一大,怎么躺都不舒服。
遥遥天际上皎洁的月光从窗隙透进,看见睡梦中庚武清隽的脸庞,墨眉高鼻,那般沉寂。忍不住用指尖后沿着他的脸颊轻轻下滑,滑着滑着,滑到了自己胸脯上。
也不知道几时养成的习惯,可坏了,睡着后还要把她握一隆在掌心里,好像就怕她突然间跑掉。
秀荷忍不住勾出一抹笑弧,小心把庚武下颌一亲,思绪在暗夜中翻飞起来。
子青的故事总是藏一段,遮一段,说得最多的就是那个老头子。子青说老头子早先对婢子娘还可以,还送给她妾室都有的印花簪子,后来被老太婆发现,说赶出去就赶出去了。子青还说戏班子,说戏班子的师傅罚起人来不把人当人看。就是没说过铎乾。铎乾也说:“她的戏唱得好极了,可惜她总是不理我。”
秀荷不知道子青的故事中到底有多少人,又到底是谁先不理了谁。但子青留给自己的仅有的两件东西里,一枚细花簪、一个镯子,其中一样就是铎乾的……那么铎乾在她心中的分量还是重的吧。
不愿提起来的故事,其实也是最不敢提起来的。
秀荷看着胸脯上那枚指甲盖儿大小的红印,像花瓣,花心依稀有小字样,认不清。应该是子青用细花簪烙上去的,烙便烙了,又怕轻易被人认去,这样矛盾。秀荷曾故意在铎乾面前戴了那枚簪子,但是铎乾却没有像镯子一样,一眼就认出来。或者说,铎乾根本就没有注意过簪子。
秀荷就又好奇起子青的另一半故事,那故事催人魂魄游走,走着走着,就模模糊糊遁去了梦乡……
京城里老胡同多,胡同里住着王亲贵族,出个门抬头就能遇见个世家子弟。
那铜钱胡同在哪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哦,听见前方巷弄里隐约传来清唱声,那里应该就是戏班子了。
子青说,京城里有个铜钱胡同,出了戏班子,沿着胡同一直望前走,走着走着就到了老头子的家门口。
是小时候的子青在里头学戏呢。子青说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学戏,唱戏的女人都是三教九流,戏子红颜多薄命,爱上谁都是要被谁伤的。子青不想做戏子,但不做戏子她就会被打死,子青的命不由己。
秀荷想起子青怀着自己,六个月了还要跑来跑去逃荒,不由在心里感激老关福。关福真是个好人,秀荷要孝顺他。
秀荷想去找子青,趁她还没长大前就带走她。她还要问问她,到底恨不恨铎乾,如果子青说恨,那么她就也跟着她恨;但子青如果说爱,那么秀荷虽然很芥蒂铎乾把子青丢了,也依然表面上还是对他平和。
“吱嘎——”
“子青,子青在吗?”秀荷推开门,看见一间空幽的庭院,四周灰灰白白的,正中央摆几张练功的长凳子,墙角靠着枪啊棍啊,就是没有人。
一切都显得那么没有颜色。哦,不对,是死寂,像不是活人居住的地方。
“喂,你找谁?”忽然房里探出来一颗脑袋,梳着丫鬟头,上挑的狐媚眼儿,穿的衣裳也可好看。秀荷想,这丫头将来绝对是个美人坯子。
“我找子青,她在这里学戏。”秀荷笃定地说。
“你找错门儿了,没有子青这个人。”那女孩晃出身子,哟,八、九岁的年纪,走路就已经这样摇摆,一身风骚掩不住。这一定就是红姨了。
“我知道你是谁,我要找的是你姐妹。”秀荷不肯离开。
红姨却不耐烦了:“我姐妹?老娘姐妹可多了,快活楼里的姑娘们全都是。大肚婆,你快出去,这里没有你男人。”
砰一声关门,毫不客气地把秀荷赶出去。
秀荷在梦中无奈,只得昏昏糊糊地沿着铜钱巷子走,走啊走,走到尽头忽而看到一座大宅门,门第可真高啊,那青瓦红墙好不阔气。门前有兵卫把守,秀荷怯生生地站在石狮子后面,好像忽然被子青上了身,莫名心惶起来。
那红马甲蓝衣的士兵看见了,尖声叱问她:“那边那个,你干嘛来的?”
“我,我找……这里头住的老头子是谁?他长啥样?”真吓人,秀荷怎么一瞬间连话都说不清楚。
那兵卫闻言竟然吃吃笑起来,自己笑还不够,又和对面的兄弟卑劣调侃:“啧,咱家老头子风流得没边儿,牙都掉得差不多了,那玩意儿竟然还能把姑娘肚子弄大。”
玩味地问秀荷:“来讨赡养费?得,小心被我们老王妃看见,一抬腿就把你肚子踢没了。从前又不是没有过。”
“闭嘴,你们真是无耻!”周遭都是嘲弄声,秀荷很生气。话说完又忽然想起来,子青说靠近门边就要被这群人打的,她害怕孩子出事,连忙抚着少腹离开。
记起来庚武在胡同口等自己回家,便在昏蒙迷雾中摸索着走出来。怎么走着走着,却看到那马车边站着一对相拥的男女,那男子清梧英俊,明明就是庚武;女人绾着小抓髻,头靠在庚武的肩头上,看起来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们抱得可真紧呐,庚武清素的大手揽在女人的腰肢上,女人好似在哭,他在劝她莫哭。
女人说:“一日夫妻白日恩,我就知道你终有一天会来寻我。”
夜风把庚武清润的嗓音荡进耳畔,秀荷听见庚武说:“不过只是拥了一夜,什么都未曾发生,如何能叫一日夫妻?况我在家中已有妻女,你不要误会。”
“怎么会只是相拥一夜?同吃同卧三个月,莫非武哥哥你真以为我们什么都没做嚒?”那女人终于抬起头来,下巴尖尖的,眼睛像水儿一般清凉,看见秀荷,忽而勾唇娇笑。
同吃同卧三个月……
啊,秀荷想起来了,是小个子。
她想冲过去,把庚武叫回来,但脚下怎么忽然没有了力气。那小个子的笑容好生俏美,却魅惑如刀,秀荷看着小个子眼中胜券在握的挑衅,身子忽然很疼,这才发现自己已躺卧在地上,血流出来了……小丫头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