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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陆捌回雲秀酒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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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篾编织的炭盆,用久了难免散发出竹油的褐黑,味道倒也清香。老太太烤暖了手,便盘着三寸金莲坐回到高椅上。

一双细长眼儿把阿晓上下打量,见她个儿适中,皮肤微黑,看起来像是个能干活的把式,便吧嗒着烟斗点头道:“梅家绣庄今岁很是打出了名头,今后除却绣娘们要年轻要美,连庄子里粗使打扫的都要好看,叫外头人知道我们的绣庄,乃是由内而外名副其实的与众不同。招了许久,也没招到个中意的,今次你带来的这个姐儿倒是不错。”

秀荷应道:“半路上拾到的落难人,老太太给她口饭吃,她就给你使力气。”一边说,一边扫了阿晓一眼。

阿晓便知道眼前这个一身铜钱褂裙的贵老太太收下了自己,感动得连连鞠躬:“谢老太太,谢老太太!”

“唔,下去吧,手脚勤快些,不亏待你。”老太太挥挥手,叫人把阿晓领下去安排。又睨着秀荷,长叹口气道:“也是天有不测风云,你们庚家流年不利啊。早些年可是商会的头一把交椅,忽然说没就没了,如今这才跑了两趟船,又叫官府禁了生意买卖。都是世交,勿怪我老太婆说句交心底的话,照这样下去,只怕得叫你婆婆请个风水先生,看是不是祖坟上出了甚么问题。”

呵,好一个“说没就没了”。镇子里的人们嘴上不说,其实谁人心里不嘀咕,当年庚家那场落难与他们梅家有猫腻?此刻倒做起老好人来。

秀荷也不挑穿,只搭着手腕儿笑道:“是呢,不知着了哪个奸人的道,竟被栽赃了几十袋盐,好在总算最后人没事。人没事,日子总能慢慢好过起来。”

福城人古早的讲究多,最重风水观念,倘若家里头连年时运不济,大多要请风水先生回来看看算算。

叶氏觉得老太太多嘴,好好的提醒人家这个做什么?面上却笑眉弯弯的:“这么说来还是我们孝廷能干,你瞧,第一趟生意就随他岳父顺风顺水地跑了下来。也懂得孝顺大人了,买了几盒点心,亲自送到我房里,硬要看着我吃下去,不吃不肯走呐。”

捂着帕子,心花怒放。

她一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心肝宝贝,打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不晓得被老太太教训过多少回,怪自己把儿子宠惯得不像样。如今终于欣慰地看到他懂事成才,恨不得立刻便在老太太面前扬眉吐气,却忘了自个儿子给祖母一粒米也不曾孝顺过。

老太太的脸色很不好看。老大家的甚少出门,回回出门必然给她捎带小吃小玩,老二家的这一趟出去,回来却是连个请安也不见。

“啧,一盒点心看把你哄得转不着北。自家的生意不学着他爹做,倒反去帮着岳丈家的白干,那不晓得的,倒还以为他是折上门的女婿。”老太太一杆银烟斗吧嗒吧嗒,吐出来一道白雾滚滚。

叶氏听不进这话,张家的生意多少有点猫腻她是知道的,但这又怎么了?那些猫猫腻腻的,旁人想做还做不来,既然亲家愿意携儿子入门,干嘛不答应。

却不想叫老太太看穿,只挑着杏仁眼儿道:“母亲这说的什么话呀,锦熙是我们梅家大红花轿抬进门来的正经媳妇,孝廷怎么成上门女婿了?何况亲家老爷就那么一个闺女,如今帮着他,将来那些产业还不都是我们孝廷得。是不啦,蒋妈妈?”

“是呢,二太太。”蒋妈妈是叶氏娘家带过来的,自然言听计从。

老太太偏心大孙子,只怕那张家大老爷哪天翻了船,把自己家底都连累,想想到底还是不放心,便转而问秀荷道:“你今番北上堇州府,路上可有遇到我们孝廷嚜,可知他随他岳丈做的是什么生意?”

看来老太太还不晓得梅孝廷背地里的那些勾当,莫说叶氏这样包庇,便是不包庇,秀荷也懒得去挑穿,当下只淡淡应道:“三郎忽然出了那样的事儿,秀荷一个人都应付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去打听别人。叫老太太失望了,确然不晓得呢。”

因见时辰不早,便推说绣庄里落下的活儿多,要告辞了。

老太太挥挥手,叫她回去好好干,来年涨工钱不亏待她。

叶氏看着秀荷一娓褶子裙儿摇摇远去,不由叹道:“听说姑奶奶那百来缸酸酒全叫她男人卖干净了,你看她,吭也不吭一声,没事儿一般。这丫头自跟了庚家那匹小狼崽后,连心思都知道藏了。不像从前姑娘时候,心里想的什么,全部都写在脸上。”

老大已经很久没有来消息了,听人说南洋那边最近乱得很,好像是有什么旧朝的‘日月会’流窜闹事,朝廷都派了官差过去平乱。

老太太愁眉不展,冷冷地睨了叶氏一眼,闭起眼睛:“要再学不会,白白给你算计啊。”

那话意味深长,叶氏听了不高兴,自己夫妻两个操持着一大家子,凭白落了个不讨好、爱算计;倒是大伯他们三口子,活儿不多出,好处全是他们得。

抿了抿嘴,也站起来告辞出去。

——*——*——

后院里鸟鸣啾啾,空气中缱带着潮湿的花草清香。一道矮门穿过去,走过一条窄而长的小巷道,就可以抄近路到得花厝里更深处的梅家绣庄。

“轱辘轱辘——”木轮子擦过青石板路的声音,似梦魇一般打破阴天的靡靡白雾。

秀荷揩着帕子在高墙下走路,忽而一抬眸,竟看到对面那头幽幽行来一道青裳白领的熟悉身影。

那人是谁?他依旧这样清瘦,着一袭墨青印云纹修身长袍,素长手指抚着膝面,风轻云淡端坐于轮椅之中。那苍白的雅容在雾气里迷蒙,看不清他是哀是怒,冷悄悄被身后的仆随推着往这边过来。

……去了这样久,腿并没有治好嚒?

秀荷默了一默。

“嗤嗤,爷,她果然把你认错了。”那仆随却忽而弯腰,发出的是荣贵嬉皮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道阴幽幽的浅谑:“哦呀~~那一场拜过天地的夫妻缘分,到底还是叫她记下了他……阿奕若是晓得,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距离近了,那轮椅上的雅俊之颜便渐渐看得清明。是二少爷梅孝廷,他竟换了长袍,学着他哥哥的打扮,像一个半瘫之人端坐在轮椅之上,微眯着凤眸好不陶醉。却挡在路中央,好整以暇地把她去路隔断。

“梅孝廷,好好的你又坐这上面装什么鬼?”秀荷过不去,睇着梅孝廷膝上覆盖的薄毯,愠恼地蹙起眉头。

那薄毯也是他哥哥护膝防寒用的,他真是个疯子,以为扮个瘫子很好玩么?她不想与他胡搅蛮缠。

“自然是在学阿奕了,我还能做甚么。你适才那一瞬间,可是又想起了他嚜?那罗汉塔外,他与你所说的,我都听见了。”梅孝廷倾身过来,苍素的手指想要勾住秀荷的小袖,被秀荷一甩,那缎料便从掌心里绝情掠过,空留一抹余香。

他便将指尖放在鼻端轻嗅了嗅,萋萋低笑道:“明明比我遇到你更早二年,他却可以枯坐在天井之下,听我说了七年与你的青梅竹马故事;明知道与他定亲的姑娘是你,他却可以整日默默隐忍,看巷子里的我与你耳鬓厮磨;明明晓得你不爱他,新婚之夜逃出去会了那庚家的三少爷,他却整夜都不肯闭眼,情愿坐在那二层阁楼上候你归来……我便在想,是不是把这肉身桎梏在轮椅之上,行之不便,去之无能,然后人的心,便也能宽了……”

女人拗过脸儿不理他。他知道她恨自己,上一回差点没把她置于死地。她总是这样记仇,但他的心胸却宽广,一忽而恨意消去,便又无可复加的想念她。

他看见她颈下隐约烙着一抹红痕,便猜度那个男人早上又疼了她。自堇州府隔廊相望,他早已洞悉他们没有一夜不快乐;他们沉醉在那肉裑的欢愉之中,不知那等在孤单中的滋味如何煎熬……

梅孝廷绝凉地勾了勾嘴角,拖着下巴对秀荷笑:“你看我学得像嚒,可比你那唱戏的母亲更出神入化?”

褐木的轮椅沉且笨重,拦在窄巷中央让人轻易过不去。还怕过去的一瞬间忽而便被他揽抱,这样的事他做得出来。

秀荷磨着唇齿,蓦地调转过身去:“梅孝廷,你自己疯便疯了,不要拖着别人与你一起疯。”

“呱当——”却身后忽而一道寒光掠过,梅孝廷踢起脚边的一颗碎石,把那巷口的红门关阖起来。

梅孝廷不让秀荷过去,蓦地倾身抓住秀荷的手腕,把她娇软的臀儿箍坐在自己的腿面之上。

他的手很凉,像那寒天雪地里孤寂的青狐,阴幽的嗓音抵在秀荷的耳边,有些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他说:“我疯了嚒?我没有疯。关秀荷,我错了。我只是太傻、太专心,以为你爱我、我爱你,今生便能够天长地久。

我太慢知道,阿奕九年如一日枯坐在天井之下,是为了等你,否则我便不会将你所有的好都诉与他听,不会叫他在心中对你存了念想……我太慢看清我娘的心机、不知她对你说过的那些侮蔑言辞,否则你便没有机会在河潭边遇到庚武,以至于如今只记得他疼你的好……我又太慢了一步赶去码头,你便不晓得我眼睁睁把你推给疤脸之后,心里到底有多么的后悔,多么的痛……关秀荷,我后来真的有去找过你。为何上天对我这样不公,偏叫我频频比别人慢了一步解释……”

空旷的窄巷里无人,只一颗老树在阴风下西索摇曳,那风声吹动了情裕,梅孝廷睇着秀荷胸前的起伏,忽而便隔着衣裳揉捻下去。

他竟不谙那个中的温柔,手上的力道并不知轻重。清削的下颌抵着她的锁骨啃-咬,生涩的动作只把她迫得呼吸不能。

可他此刻言辞痛切,又知否当日她在疤脸的老窝中如何挣扎?后来每逢夜半惊醒,便总是那腌臜迫近的一幕。疤脸咧着黄牙讪笑:“那张家女婿可说了,你可是他们春溪镇上第一美人,还会含是嚒?来人,看老子今天怎么硬塞她!”

天晓得那一瞬间她有多么不可置信,不信那面冷心善的昔日少年,他竟将她那样赤落落的出卖。

“啪——”眼见得那俊秀的脸庞越发往下,秀荷费力匀开手臂,脆生生打了梅孝廷一巴掌。

“够了!梅孝廷你太不堪,你还嫌害我的不够多?不要次次总与我马后炮,我也会听得很腻。”口中叱他,眼眶亦红,挣开他淡香的怀抱,背过身子就走。

竟打得这样干脆,脸颊火辣辣的烧灼,忽而一缕湿咸溢下,嘴角便渗开了红。

好狠的心呐,打完了就走。

梅孝廷玩味地抹了把脸,蓦地从身后反握住秀荷的手腕。从袖中掏出一枚首饰,幽幽笑着道:“所以说……我总是明白得太晚。那么你把这个收下吧,从前你总是喜欢玉饰,我那时不晓得母亲的和我的原不一样,竟把她的偷来送给你,叫你蒙了羞。今后你把这新的戴上吧,然后我的遗憾便也能了了。”

是一枚镶粉晶的金链子,底下坠着荷叶型香囊,一缕淡淡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散,只把人催生出慵懒。梅孝廷说这是专专叫人在京城中定制的,那荷叶香囊里装得乃是西域的上等香料,经年香气不褪,他只舍得送给她一人。

秀荷却不要。“我也不缺首饰。说来也是我自己固执,半年的工钱撑死不过十几两银子,争这一口气做什么?你再要闹下去,大不了我也不干了。”说着把那香囊掷回梅孝廷的膝上。

女人的倩影漠然擦肩而过,梅孝廷却不伸手去接,任由那链子沿着袍摆滑落于地上。

“西索索——”被青砖石路面磕破了角,散下两瓣晶莹。

那香料不伤母体,只吸胎儿之气。初孕的妇人带在身边,只须月余功夫,那腹中骨肉便可蔫成一颗小血块,像经-血一般从体内化出,神不知鬼不觉。

这可不是寻常铺子里能够买到的好东西。

荣贵看得心疼,弯腰捡起来,用手指划了划:“少爷,大几百倆白花了,她不肯戴,那骨肉还不是照样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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