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站着的同僚便议论道:“可不是?那小子能干,先前捕鲨也没能把他弄死,这才从大营里放出来没半年,听说又弄了艘货船,下半旬就要开始走舱了。”
“是啊是啊,还听说最近在查从前庚家和商会的老账,怕是准备把这二间铺面要回去……不死心呐,小子可畏欸。”
“老爷。”家奴试探地看了眼梅静海。
“哼。”梅静海面色冷若冰霜,鼻腔里哼出轻叱:“那些老账可没那么好查,便是那漕运上的饭也不是他轻易吃得起的。一路运河北上,各关卡上的税吏与漕帮就足够他喝一壶,他一初来乍到的小犊虎,翻不了多少身。”
见庚武行至路边,却和颜悦色捋着胡子道:“贤侄这是去往哪里?听闻初九那日成亲,怎也忘了叫叔伯前去喝一杯喜酒。我与你父亲从前是至交,这般生分乃是见外了。”
身旁同僚预备告辞,梅静海又对各人拱手笑笑:“那么,各位老板慢行。”
青石台阶下庚武双手拱了一拱,隽颜一样谦和带笑:“伯父生意忙碌,晚生怎敢冒昧叨扰。因母亲不喜铺张,当日便只是在族中祠堂小办了几桌,不好叫伯父寒酸。”
秀荷对梅静海搭腕福了一礼:“见过东家老爷。”
好小子,他却是比他的祖辈哥哥们更要圆通应酬,不似另外两个少爷的耿直,当年码头请愿时不过有心煽惑几句,后来便被激怒。
梅静海暗暗敛起心思,因见新娘子娇滴滴立在一旁,小两口儿看起来恩爱非常,便又作笑颜道:“呵呵,说起来贤侄可是咱们春溪镇难得的文武人才,不像我家孝廷,镇日里就知贪玩戏耍。如今既已成家,日后便好生安稳事业,庚家从前的辉煌再现,而今重任就负于你一人身上是也。”
他嘴上贬低着自个儿子,心中却为孝廷近日的激进而欣慰……以梅家这般的扎实根底,只稍为儿子推波助澜一番,不怕他庚三小子能翻跃头上。
“伯父教训得是,晚辈定然铭记于心。”那虚与委蛇,庚武自然也不当真,谦然笑笑着告辞,又不冷不热地对梅孝廷打了个招呼:“梅二少爷别来无恙。”
“庚三少爷别来无恙。”梅孝廷凉凉地回了一笑,低眉看见秀荷指头儿勾着庚武的袖子,便又促狭地勾起薄唇:“自罗汉塔下依依惜别,三少奶奶却是出落得愈发如花似玉了。”
他却不晓得,成亲前庚武并未与秀荷有过其他,秀荷的清白在洞房次日已然对庚家上下昭示。
“三郎,我们走。”秀荷只是冷漠地不看,梅孝廷的眼神便逐渐阴戾。
张锦熙抚着肚子从檐下姗姗走来,二个月了,肚子其实才一点点儿大,走路却万分矜贵小心。
丫鬟阿绿看见‘大少奶奶’与当日抢亲的男子路过,便舒了口长气:“瞧,小姐以后都不用再担心了。”
蓦然擦肩而过,张锦熙的眼神却在暗中打量秀荷,打量她的背影,看她的腰肢儿、气色,还有那男人对她的亲密……连自己也不晓得为甚么,为甚么打一落轿起便暗暗想要同她比。有什么可比的嚒?那不过一个绣女,而自己分明甚么都要来得更好。
然而梅孝廷夜里同自己欢好,清醒时叫的是“大嫂”,情迷时叫的却是“秀荷”……一句句都是剜她的心。
张锦熙恨不起丈夫,即便恨他也对他所给的痛与绝望欲罢不能。
见秀荷身段盈盈娇窕,那清隽魁梧的男子将她手儿勾着,举止细微之处都是呵护……这呵护张锦熙没有。
张锦熙的眼神便冷凉下来,轻叱道:“她是嫁了,姑爷的心却不会死。你看他眼神,与从前有甚么区别。”
阿绿抬头看,果然看到姑爷一双凤眸滞滞地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那眼中有纠缠有恨与狠,就像一只阴森鬼戾的狐狸。阿绿便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
张锦熙走过来,谦恭地对梅静海福了一福,柔声唤一句:“公公。”
“唔。”梅静海做着长者的严肃,又转头问蒋妈妈大夫怎么说。
蒋妈妈连忙搀着少奶奶鞠了鞠腰:“说是当日少爷恰病着,怕是正好把病气过给了小少爷,胎气不稳,要少奶奶平日尽量卧床歇养,再不要别动气劳神。”
一边说,一边示意少爷把少奶奶牵过。蒋妈妈的眼睛长在天上,但张家的小姐可轻易怠慢不得。
哼。梅孝廷冷幽幽地摇着一柄玉骨小扇,只作未曾看见听见。
张锦熙的眼神悄然黯淡下来,攥着手心里的帕子,默默隐忍着。
“孝廷,你的心在哪里?”梅静海便生出愠怒,那张家大老爷好容易才准备栽培自个儿子,正是两家联盟的关键时候,可不想看儿子对儿媳和孙儿这般冷漠。
“爹,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了!”梅孝廷决绝地睇了秀荷的背影一眼,奈何自小吃父亲棍棒长大,心里头还是惧他。把扇子微阖,几步钻进路旁车厢,车帘子一挑,别过脸随便那女人爱上来不上来。
“那儿媳先回去了,公公也早些归家。”张锦熙冲梅静海微微一福,在阿绿和蒋妈妈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嗖——”梅孝廷便把车帘冷冷一放,自在里头闭目养神。
马车走得甚快,路过那夫妻二人身旁,微开的眼隙正看到她仰头对着那个男人娇笑……真是恩爱啊……一忽而晃过去,便只有路边的几个胭脂摊。梅孝廷的心薄凉薄凉的,一瞬间只觉得什么都不剩下。
车轮子轱辘轱辘,将青石街道上的积水溅起一片,秀荷看见庚武微蹙的眉头,低头攥着帕子道:“其实那天并没有发生什么,梅家大少爷把我放了,你若是不信,自去问美娟好了。”
那红唇轻咬,有委屈暗藏,似怕分辨不清。庚武见了不由又好笑又怜宠,轻刮了一下秀荷白皙的脸颊:“我自是信你。方才不过想起从前,当日祖父应商会邀求去码头集会,原不过是场和平请愿,手上寸铁也无,后来却莫名演变作一场血杀。唏嘘之余,只怕还另有蹊跷,有朝一日必要将这其中渊源查清。”
阿爹的腿也是在那场混乱之中才被误伤,秀荷紧了紧庚武的手心。
“雲熹号”是在八月十六一早开船的。
过了中秋,天气忽而转凉,后院窄小的新房内一片旖旎缱绻。自回门那日之后,已经叫他每日最多只能二次,如今一去半月,那新婚燕尔未尽,叫他如何舍得再把她搁置?
三更天过半就被他弄了起来,怕太早将院中女人孩子吵醒,又怕她去地上太冷,便用被子将她蜷了,抵在墙角好生疼宠了几番。从不晓得那立着的滋味原是这样煎熬,他的身型本就英挺硬朗,脚底下被他撑离半空,那狼野驰骋因着立姿而更加肆意,最痛苦时被他抵撞得上下不能,只是咬着他的肩膀嘤嘤求饶。他却不肯,忽而又将她整个儿扳去了后面,赫然轧至身后的红木圆桌之上……等到天将亮起,才终于舍命出来,去灶房里煮了鸡蛋和咸粥,喂他吃了上路。
天色亦比寻常亮得要晚,卯时初至了依旧昏昏暗暗一片。金织桥头雾气弥漫,桥底下流水哗啦啦,秀荷把包裹挂至庚武清宽的肩膀:“你要早些回来,路上不要与人置气,能忍的且忍着,头一回生意总是艰难。”
那小媳妇的温软叮咛好生惹人疼爱,嫣粉双颊上还有余羞未褪。想到晨间那一声声无力却缠绵的“三郎”,心中只是不舍得,庚武长臂在秀荷腰肢儿上一揽:“你还未告诉我,早上那样可喜欢?”
什么喜欢不喜欢?是谁说的出水儿了就是喜欢,那青砖地上湿却的一片他又不是没看到,还非要她自己再承认一遍。
真坏。秀荷不应庚武:回来再告诉你。
“好。那你在家里等我回来。”庚武便把包袱一紧,一道青布长裳缱风大步萧萧而去。